紗霧籠罩月亮，校園燈光昏黃。

曲池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隻想將腦子裡那些念頭都甩出去。

明明很清楚，那些雜念會讓自己越來越慢，可是為什麼控製不住。

明明很清楚，這個項目迎來了周馨文，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為什麼還是覺得失落。

明明很清楚……自己比不過她，還是，想要堅持下去呢？

天才的背後，不需要再多一個失敗者。

曲池試圖冷靜地告訴自己。

放棄吧，坦然接受這個失敗的人生。

跑道不需要一個失敗者。

前不久的那場比賽，她的第一拿得十分尷尬，作為高中組的第一，成績竟然還不如一個初中組的人。要知道，短跑項目之所以在U18之下仍舊分級嚴格，正是因為處於青春發育期的運動員們，就算一年差彆就意味著完全不在一個等級的肌肉骨骼等方麵的能力。

可11秒77VS11秒56。

在百米這個越靠近極限越是毫秒必爭的階段，她比小了自己三歲的周馨文，還要慢上0.21秒。

有一天，周馨文注定會站在最受矚目的那個賽場，和她真正的對手一較高下。

沒有人會記住第二名，當然，她連參賽的資格也沒有，她不是周馨文的對手。

天才的對手絕對不會是她這種，連跑步的心都開始動搖的人。

曲池力竭，喘著氣躺在粗劣的草坪，那塑膠假草紮得她背部極不舒服，可她實在站不起來了。

夜空裡，沒有星星。

隻有那最亮的一輪圓月。

星星不發光的時候，會有人知道它們依舊存在嗎？

曲池疲憊的閉上眼睛，手臂遮擋住眼前的月光。

她隻想躺一會兒。

“同學，你好。”

清潤溫柔的男聲在耳畔響起，是在叫她。

曲池嚇了一跳，放下手臂半坐起來。

距離拉開一些。

少年單膝跪在草地上，白襯衫的頂部解開兩顆扣子，露出瓷白細膩的鎖骨，眉眼清俊，低垂著漂亮的眸子，嘴角帶笑，溫潤如玉。

“你好。”

曲池並不知道他的來意，有些遲疑地打招呼。

少年遞出一瓶水，這麼熱的天氣，上麵沒有一絲水珠，應該是買的常溫。

“同學，能跟你認識一下嗎？”

搭訕的？

曲池先是一愣，然後懷疑對方是要賣什麼暑期實踐產品。

雖然她長期訓練，看似與外界脫節，但也是看過網絡的。

聽說今年許多學校布置暑期實踐任務，或許這位就是賣水。

“不好意思，我不買。”

少年怔愣一下，曲池已經起身準備回宿舍，運動員休假時間短，她明天要回省隊報道。

因為省隊打過招呼，上學的事並不需她過多關心。

少年見她欲走，長手一攬，便抓住她的手，冰涼的大手攥住手腕，冰熱交替，曲池像是被刺了一下，一個用勁兒就扯了回來。

“你要乾什麼？！”

少年立刻舉起雙手，他意識到自己的冒犯，示弱表示自己並無惡意。

“我真是隻是想認識一下，我叫秦成墨。”

曲池不在乎他叫什麼，冷著臉道：“我不喜歡跟陌生人說話。”

秦成墨站直了身體，有些焦急地前傾一下，但看她如此抗拒，也不敢過分靠近，故而又僵硬地站直了身體。

曲池已經轉身離開，秦成墨還是追了上來。

“曲池同學，我想說的是，你跑步的樣子，很好看。希望有一天，可以看見你站在夢想的賽場。”

曲池心跳漏了一拍，手裡被塞進一瓶水。

再抬眼，秦成墨已經離開了。

少年的身形似乎有些灰敗，但仍舊肩寬腰窄，大步流星，被拒絕的人看來隻想匆匆逃離現場，速度快極了。

曲池想喊住他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許久，她低下頭，看著手裡那瓶特意買的常溫的礦泉水，微微苦笑了一下。

“謝謝你的水，但是……不太可能了。”

風一樣的聲音飄飄蕩蕩，無人聽見此刻少女的自嘲，和無望。

曲池不知道他為什麼關注到自己，也許，是因為同校同學。

可夢想中的賽場，她真的可以嗎？

回到宿舍，曲池洗了個熱水澡。

坐回椅子上，手機上傳來兩條教練的信息。

王教練：【好好訓練。】

省隊-於教練：【明天來省隊報道，不要忘了。】

她分彆回複“好”，於教練很快又發來消息。

【明天到了之後，先來教練組辦公室一趟，我跟你聊聊。】

曲池的手頓住，低了低頭，歎息一聲，忍住心裡湧起的酸澀和眼眶裡的淚水。

閉了閉眼，回複道：【知道了，教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願再去看手機，站起身，想爬上樓梯上床休息。

今天太放縱了，後來的操場夜跑並不在她的訓練範圍內，她需要休息恢複。

轉眼間她又看見那個男同學送來的水。

曲池一口沒有喝。

作為一個即將成年的職業運動員，她向來注重自己的飲食，從不亂吃亂喝。

沒有開封的水被拿起，然後，咚一聲，進了垃圾桶。

這一夜，曲池做了一個夢，她在夢裡跑啊跑，跑啊跑，那條跑道遠比她所知道的100米要長，所以，她超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遠遠地將所有人甩在身後。

醒來時，曲池呆呆地坐著，然後狠狠地搓著自己的臉。

真是太懦弱了，因為在真正的比賽中不能勝過，所以隻能靠著做夢取勝，幻想那條跑道延長，隻要自己沒有贏，跑道就永遠不會結束。

……

彆墅。

秦獲正打著電話，一轉頭卻看見一個冷著臉的秦成墨走進來。

他納悶地捂住電話看向秦成墨，但對方顯然心情不佳，一點沒停留。

崔柳從樓梯上下來，迎麵看見秦成墨。

“阿墨，你回來了？怎麼不提前打聲招呼，你爸爸還說你今天不回來，吃飯了嗎？”

秦成墨停下腳步，抬了抬眼，回道：

“嗯，不吃了。”

隨後調動長腿，兩步便離開客廳。

崔柳攏了攏身上的披肩，納悶兒問秦獲：“怎麼了？不開心？”

秦獲搖搖頭：“管他呢，你兒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這樣。”

崔柳嗔怪笑了一下，秦獲也回頭繼續電話。

房間內，秦成墨躺在床上，煩躁地掏出手機。

【如何追體育生？】

【1.送水！雖然老套，但是有用啊姐妹們！運動後不能喝冰水，雖然體育生們都比較糙，但是為了展示你的貼心，一定要送常溫的哦~這麼貼心，還不直接拿下？？】

秦成墨冷臉回複：沒有絲毫用處，差評。

轉頭取消收藏帖子。

過了一會兒，又默默把它加了回來。

也許，隻是第一條不合適，可能後麵還能有點參考價值呢？

後天開學，班級群內的消息接連冒出，不過他屏蔽了班群，怎麼會突然又消息彈出來。

原來是有人@他。

【秦哥秦哥，你今年不在咱們班了？！怎麼回事啊！秦哥咋整啊！】

秦成墨嘴角勾了一下。

看來秦獲那老東西還是辦成一點事了。

在班群文件裡找到分班名單。

秦成墨，高三（16）班。

僅僅一人之隔。

曲池，高三（16）班。

秦成墨截了張圖，將曲池到自己的信息都框選出來，中間那個礙眼名字上抹上馬賽克。

最後手繪一個愛心。

保存。

真希望明天是後天，時間，再快一點吧。

……

……

時間，再慢一點吧。

曲池望著終點，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條百米賽道如此漫長。

再慢一點吧，讓她能夠跑出更遠的距離。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渾身像是被網束縛，那終點如此遙遠。

那個身影，如此不可超越。

她用儘全力，隻想要再快一點再快一點，讓她看看，她曲池究竟差了多少，讓她看看，她真的還有機會在這條賽道上跑下去嗎。

終於，最後的時刻依舊到來。

終於，她還是沒有超過最前方的那個少女。

“這是足足領先了兩個身位！”

“好苗子啊，真是好苗子，我們一百米，也能有個天才少女了！”

“接近她個人最好成績了，這要在室外順風，可破紀錄了啊！”

興奮的讚譽，讚揚的目光，統統都落在最前方的那個少女身上。

她同樣興奮，興高采烈地跑回自己的主管教練身邊，手舞足蹈說著什麼。

身體的疲憊讓曲池喘不過氣，她垂著頭，緩慢地離開紅色跑道。

今天一早，她去到教練組辦公室，在那裡見到了周馨文。

一個比她年輕三歲的女孩。

一個比她快出兩個身位的女孩。

那條賽道，太短了……她永遠也無法超過那個年輕的背影，昨夜的夢不斷地在她腦海裡回放，越回想，她便越厭惡自己。

賽道不可能延長，就像她不可能超過周馨文。

沒有一絲可能。

她無力地露出笑容，連那頭的電子計時器也沒有精力去看。

“曲池！”

有人高聲叫她的名字。

曲池抬頭看去，是教練在招手讓她過去。

走到幾人身前，教練組打量她的視線讓她讀不懂，周馨文的目光更讓她看不懂。

為什麼，她如此興奮？

“剛剛曲池的起跑很快，的確有可能是帶動作用。”

曲池抬起頭來，看向說話的教練，教練們正在研究她們那一場練習賽的成績。

周馨文肯定地道：“沒錯，剛剛的比賽途中，我完全沒有衝不起來的想法，曲池姐在身後追得很緊，好像我隻要不努力就會被追上一樣。”

百米短跑是對速度極限的挑戰。

那短短的十來秒，對於觀賽者來說僅僅是幾個呼吸，但對於比賽選手而言，十秒的時間足夠她們體會到賽場的瞬息萬變。

周馨文興奮得幾乎快蹦起來。

她師父說她的天賦很好，現在同年齡段沒有對手。

可是比賽狀態是會受到同場對手影響的，好的對手才能夠激發她的狀態。

這也同樣是職業運動員需要參加比賽保持狀態的原因，可惜她的年齡受限，能夠參加的比賽大部分起不了正麵刺激效果。

在來到省隊之前，她和師父都在擔憂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直到剛剛的那場比賽。

曲池像是緊緊追逐獵物的野獸，那種亢奮的，緊張的狀態將她刺激到，讓她也全程不敢鬆懈。

終於，久違地體會到儘情奔跑的感覺。

周馨文怎麼會不興奮呢？

作為刺激出她狀態的人，曲池終於看清電子屏上顯示的成績。

她是一個正在平穩提升成績的選手，這場練習賽也突破了她的pb。

11.63。

再一次突破了許多未成年運動員拚命想衝破的12秒，甚至是11秒70關卡。

當然，非正式賽事，這樣的成績不會記錄在案。

曲池看向第一名的成績，比她快了0.2秒。

曲池忽然體會到荒誕得令人發笑是什麼感覺。

那種比賽中被束縛的狀態是錯覺，她發揮得好極了，絕對將自身實力發揮得徹徹底底。

也就是說，她明明白白地，輸得徹徹底底。

曲池平靜地接受一切。儘管她今年也還沒有步入成年組，但也是十四歲的年紀開始跑正式比賽，情緒管理這樣的基本功她也很紮實。

教練組將她叫到麵前，顯然不是讓她自己反省的，曲池等著教練們說出目的。

“以後，就讓曲池和馨文一起訓練吧。”

曲池抬起頭，一時並不理解他們的話。

周馨文顯然是重點培養選手。

省隊資源有限，分給U18選手的資源更加有限，更彆說她們還是女隊，一而再再而三的劃分下來，能夠給周馨文的資源一定會被削弱，而周馨文的成績，就算是在成年組中也足夠獲得重點關注。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還分出精力將她也納入培養名單中。

所以，這是什麼情況？

教練組因為看見她的天賦，所以多付出資源也要試著培養她？

周馨文主管教練的下一句話打破她的幻想。

“嗯，曲池選手對馨文的加持作用還需要驗證，馨文目前心理狀態不穩定，同年齡段選手太弱，成年組賽事又操之過急，或許多跟曲池這樣半成年，水平接近的選手進行測試賽，馨文也能穩定狀態。”

是為了周馨文。

曲池也被作為資源傾斜給了她。

因為她的刺激可以為周馨文帶來更好的狀態，所以她會被作為陪練培養。

曲池沉默不語。

於教練想知道曲池怎麼想。

曲池也是一位優秀的選手，在他們教練組看來，這樣的做法是為了周馨文的發展，但曲池和高水平的對手比賽，也能夠提升自己。

這是機會。

“曲池，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曲池無聲地張張嘴，隻是呼出一口悶在心口的氣。

她道：“我服從教練組的安排。”

背後，修剪整齊的指甲，將手心掐出白色的月牙。

這的確是她需要感恩戴德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