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1 / 1)

靜安市。

古典裝潢的會場,莊重的紅絨舞台,冷白色的燈光與樂曲交相呼應。

冰冷的音符,從黑白色琴鍵裡流淌,裹挾著濃濃的憂傷,似乎要將聽眾溺斃在憂鬱的海洋裡。

忽而,燈光熄滅。

緩慢的琴聲越發急促,彰顯著演奏者的情緒似乎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

他就像是被拉滿的弓,在一聲高亢突兀的小提琴伴奏後,鋼琴聲消失不見。

舒緩,輕柔的小提琴聲奏響,即使都是緩慢的旋律,之前的鋼琴讓人覺得悲傷,而今卻覺得平靜。

那鋼琴聲似乎也被撫慰了心靈,合奏中,好似互相治愈的海豚,在大海裡翻騰玩耍,追逐自由與樂趣。

……

會場的燈光終於徹底熄滅,沉浸在樂曲中的聽眾終於緩過神來,熱烈的掌聲送給這場聽覺盛宴。

……

“靠,你牛啊大藝術家,人家記者巴巴地在後台等你采訪呢,一轉頭人都沒影了,你都上台表演了還不接受采訪,有病吧!不行你把那位置讓給我呢?”

少年坐在後座,翠竹一樣骨節分明的手在口袋中摸了個空,眼裡的神色更加冷漠煩躁。

看了駕駛座上的男人一眼,索性向後一躺,手機開著免提扔在一旁。

“廢話真多。”

喋喋不休的那頭噎了一下,又裝可憐。

“這下大家都傳你是清高淡薄,醉心音樂,小小年紀傲骨十足,不像是那些有點名氣就進娛樂圈的假音樂家,作為你的師兄也是要吃飯的好不啦?”

“那你退圈。”少年冷冰冰,語調並沒有什麼起伏,聽得那頭的人心裡發毛。

“行,行,我不說……”他猶自覺得委屈,嘀咕道,“乾嘛這麼著急,難不成是見老婆。”

聽見的人顯然是懶得搭理他,紆尊降貴伸出長臂,精準掛斷那通電話。

半晌,車內靜謐的氛圍被駕駛座的男人打破。

保養得當,看上去隻三十多歲,聲音沉穩,像長輩在勸解家中兩個孩子。

“常軒隻是開玩笑,用往心裡去。”

少年閉上眼,抱著手臂,懶洋洋哼出一個音節,表示自己知道了。

因為他的搭腔,男人也知道他並不生氣,於是問起另一件事。

“這次怎麼這麼著急離開?話說你老師邀請你那麼多次,好不容易答應,我還以為會多合作幾首。”

少年仍舊平靜地合著眼,如果不是從後視鏡中能夠看見他一下一下彈動的手指,恐怕真會被當做睡著了。

“不用在意外界說什麼,有點個性也不錯,反正你是走創作路線的,家裡麵也不用你拋頭露麵打廣告。”

男人語帶調侃,雖然心裡還是不解,但沒有刨根問底。

後座的少年已經睜開眼睛,單手拿著手機,隨意抬抬下頜。

而後不滿地將手機翻過去,地圖上正顯示著已經偏離的路線。

“不是說了送我去學校,你要帶我去哪兒?”

男人無奈歎氣:“這麼著急做什麼?這才八月,還沒開學呢。”

少年皺著眉與他鏡中對峙,語氣冷淡煩躁:

“下個路口停車,我打車回去。”

男人:……

“秦成墨……你小子,好歹我也是你爸爸,能不能彆把我當個司機。”

秦獲氣結,咬牙切齒,卻也沒嚇到對方。

秦成墨看著手機,大有盯著他轉道的架勢。

秦獲搖了搖頭,方向盤一轉,很快,車輛停在分岔路口。

秦成墨從車上下來。

少年初長成的身材,已經兼具幾分男人的成熟氣質,糅雜著少年的意氣,從那抽條的骨頭裡都能看出他的傲氣來。

前排的車窗降下,秦獲朗聲告誡:

“有時間也回彆墅住住,彆再一言不合玩失蹤,我沒法跟你媽交代。”

秦成墨頭也不回地踏步離開,一手插著兜,另一手舉著並攏的兩根手指,揮了揮,似做告彆。

八月中旬。

太陽將這校園變成了烤箱,五顏六色的少男少女是被烤得焦黑的小蛋糕。

靜安中學作為市重點,向來是教育部嚴抓的對象,提前開學是萬萬不敢的。

所以此時的校園裡,少有還在學校的,隻有怕死也要偷偷補課的高三生,以及日複一日,並不在乎酷暑驕陽都在訓練的校隊運動員。

“這天氣還讓我們在室外訓練,真是服氣,老王也太殘忍了。”

“害,誰讓我們沒爭過人家籃球隊的呢,人家都打到全國聯賽去了。”

“我們田徑隊的差哪裡了,曲池去年就進省隊了,也拿過全省少賽冠軍啊,真是……明明就是看不起我們短跑,真不想練了。”

“那不是還有……”

哨聲劃破長空,參訓的短跑組隊員都安靜下來,隻是這樣的天氣,就算是沒有人講話,空氣也並不安靜。

訓話多是老生常談,酷熱的天氣,這群練短跑的,無論男女都有些脾氣暴躁,沒人聽得進去。

隻有站在第一排的曲池微微垂下眼眸,看著似乎很乖巧。

王炯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嚴厲的眼神柔和了一瞬,也同時閃過一絲遺憾。

“常規體能訓練,注意休息間隙。解散!曲池,你跟我來。”

曲池抬頭,背在身後的手放下來,一言不發跟在教練身後。

背後,眾人的議論似乎集中在曲池身上,但都壓抑著,沒有讓她聽清。

熾熱的風打在暴露在訓練服外的皮膚上,麥色的手臂隻是略顯纖細,仔細一看便知道,這是因為少女仍在抽條,身上的肌肉隻是薄薄一層。

或許再過兩年,她身體中的爆發力會從那些肌肉中生長出來,使她擁有比現在更快的速度,更卓越的成績。

王炯:“不要因為天才的出現覺得委屈,我們這個項目,最希望的就是出現天才,我相信你也是熱愛短跑這個項目的,周馨文影響不到你什麼,天才的出現,會讓整個項目都更受到關注,你應該更加潛心訓練才是。”

曲池的思緒似乎有些飄遠了,並沒有立刻回答教練的話。

她盯著地麵上的一群螞蟻,有一隻似乎很快,迅速地成為整群螞蟻的領頭,帶著所有的小黑點快速向前,漸漸的,她隻能看見最前方的那隻螞蟻,其餘的都彙聚成一個黑壓壓矩陣,分不清哪一隻是哪一隻。

看著,也沉默著。

“我知道的,教練。”

王炯看著她始終不肯抬頭的樣子,心裡很是惋惜。

但是誠如他所說,曲池和他能做什麼呢?

現如今已經是能夠努力到的最好結果,她依舊在省隊,依舊在被省隊的教練關注培養。

隻是,他將曲池從初一帶到高三,六年時間,無數場比賽,他一直都知道曲池雖然沉默,卻並不是最近這樣陰鬱的模樣。明明她們曾經共同為了進省隊耗費了五年,明明今年年初,曲池剛剛完成自己的目標進入省隊……

可是,曲池從11歲開始努力,直到16歲才加入省隊,而一個耀眼奪目的天才,隻需要一次比賽,就能夠被省隊招納。

那是一個短跑天才,就算是全國十幾億人中也找不出幾個的絕對天才。

一個天才的出現,是這個項目的幸運,隻是對於和她同時代的運動員來說,她們將無法與日月爭輝,隻能成為或明或暗的模糊星辰。

這次曲池回來,除了辦理學籍手續,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她的主訓教練去了隔壁水華市查看周馨文的情況,教練不在,她便也請了假。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王炯的安慰目光,曲池抬眼,與他對視。

眼底是意外的平靜。

仿佛她並不是十幾歲,亦或者,這是她參與了許多賽事所曆練出來的心性。

曲池緩緩又說了一遍,幾乎是一字一頓:“教練你放心,我知道的。我先去訓練。”

王炯還有千言萬語想說,最終隻能歎息一聲:“去吧。”

曲池調動著身體,從樹蔭下慢慢加速,直到上了跑道之後,開始勻速奔跑。

她向來是訓練最認真的,所有訓練都一絲不苟完成。

調整跑姿,身體如何發力才能更好爆發,如何送胯才能加大步幅,這些都已經刻入她的身體習慣。

她已經選入省隊快一年,訓練的各個細節都和目前校隊的人有所不同。

一些隊友忍不住將探尋的視線一而再再而三的投在她身上,沒有造成什麼影響。

隻偶爾路過時,會聽見她們刻意壓低的小聲談論。

“聽說那個周馨文在全省中學生運動會第一哎,是才14歲吧,已經跑進12秒了……好像比曲池厲害啊。”

“虧你還是練短跑的,不看年齡隻論成績,她已經打破U18百米記錄啦,這都不叫厲害,這是天降紫微星!”

“那究竟是什麼水平?曲池今年也才十七,這次也是高中組第一吧。”

“這……不是同一水平啦,曲池以後能跑跑國內的獎項都頂天了,人家周馨文肯定是未來國家田徑隊的啊,未來是國際舞台。”

“靠,說得輕巧,你百米跑得過曲池嗎?”

少女們並無惡意,隻是討論著她們所練項目的風雲人物。

曾經是她們遠遠比不上的天才選手,隻是如今出現了一個更加天才的人物,人們才知道,原來這種程度才能被稱為天才橫空出世。

天氣熱騰騰,蒸籠一樣,似乎降低了人的聽力水平。

可惜的是,曲池的確參加過不少比賽,她能夠聽到賽場上的對手心跳。

此時,也能夠聽到那已經刻意壓低的談話。

緩緩停下腳步,背向所有人,走向屋簷底下,默默做起拉伸。

沒有人知道她的訓練內容,那些談論她的人隻是停了一瞬,見她走遠便沒有起疑,

無人注意到的地方,曲池忽然輕笑一下。

有些嘲諷地想。

曲池,你逃跑的速度絕對也是天才。

不過,應該不會有人跟你爭這個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