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坐在樓梯口,背倚著牆,膝蓋曲起,雙臂環抱著自己。
他肩膀微微聳著,雙臂抱緊膝蓋,頭低垂著,黑發垂下來擋住了臉,露出半截臟兮兮的側臉,整個人被舊衣服裹得嚴嚴實實。
樓道昏黃的燈光照不到那裡,他整個人像是浸在黑暗裡的一片影子,模糊、安靜,又無聲地透出一股生疏的脆弱。
阮雲琛腳步一頓,整個人僵在原地。
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她看著他,指尖攥緊了手裡的藥袋,塑料袋發出輕微的“窸窸”聲。那點動靜,讓她的神經一點點繃緊,甚至不敢動。
阮雲琛心頭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像是一根弦,纏繞在胸口最深的地方,被這一幕拉得繃直。她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情緒——意外、困惑,或者是那種不願多問的無措。
她原本以為,這個孩子不會再出現在這裡。
橋洞空蕩蕩的時候,她就已經給自己找好了台階:他走了,這事兒結束了,一切都乾淨利落。可現在,他就這麼突兀地坐在這裡,坐在她不得不直麵的現實裡。
可他為什麼現在會在這裡?
阮雲琛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酸澀、沉悶,一下子讓她忘了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走。
藥袋墜在手裡,硌得她指骨生疼,可她依舊沒動,隻是呆呆地看著那個蜷縮著的身影。甚至她心底的那點情緒,像是一塊頑固的石頭,慢慢地、沉沉地往下墜去。
男孩忽然抬起了頭。
他的動作緩慢而沉重,像是從極深的黑暗中掙紮著浮出水麵。額前亂糟糟的發絲被燈光勉強勾勒出形狀,露出那雙眼睛——眼白泛著一絲疲倦的灰,瞳孔卻黑得發亮,像是某種被風吹滅前還未熄儘的火星。
男孩的眼神怔怔的,透著些許茫然,像是剛從淺淺的睡意中醒來。
他的疲憊寫在臉上,灰塵模糊了五官的線條,卻沒掩住那雙眼裡的清亮,像是一塊生了鏽的鏡子,默默地映出了她自己。
——那目光清澈到過分。
可卻又安靜得叫人心裡發慌。
就仿佛什麼話都不用說,就能讓人看見他背後那個空蕩蕩的、無邊無際的世界。
阮雲琛有些怔忪。
她隻覺得自己的腳步仿佛被定在了原地,連呼吸也停滯了半拍。那一瞬間,時間像是被拉得很長,連老舊燈管發出的嗡嗡聲都仿佛遠了幾分。
有那麼一瞬間,阮雲琛覺得有什麼地方被牽扯了一下——像是一根線,纏繞在胸口,鬆鬆垮垮地掛著,卻在瞬間被拉緊。
“你......在等我?”她忍不住問了。
風從門外灌進來,順著樓道的縫隙鑽過來,冷颼颼地打在皮膚上。頭頂的燈光閃了閃,樓道裡瞬間安靜得過分,隻剩下微弱的嗡鳴聲。
男孩動了。
他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像是被什麼驚到了。
他站起來的時候,動作有些僵硬,抬起的腿不太利索地晃了一下,鞋底在水泥地上擦過,發出一聲輕微的“嗤啦”。
與此同時,阮雲琛聽見了一道突兀的聲響——那是塑料袋被攥緊時摩擦的聲音,輕而刺耳,在安靜的空氣中被無限放大。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往男孩的手裡看去。
那一瞬間,她愣住了。
男孩握在手裡的塑料袋微微晃著,被揉得皺皺巴巴,透明的邊角被指節攥出了幾道折痕,袋子裡的東西隱約露出一點輪廓——酒精、紗布,還有幾塊消毒棉,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裝進去,又攥得太久,顯得局促而可憐。
阮雲琛隻覺得自己的呼吸一瞬間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她的餘光掃過自己手裡的藥袋——那是一大包,從林奇那兒拎回來的,裡麵塞滿了藥品和工具,袋子的塑料材質反光得刺眼。
男孩也看到了。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很短暫,就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隨即又迅速低下頭去。那隻握著塑料袋的手不自然地往身後縮了縮,動作很輕,但卻笨拙得像是被人逮了個正著。
阮雲琛愣在原地,喉嚨裡像是堵著一團棉絮,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個袋子……他是去買藥了?為誰?給她?為什麼?
她的目光停在男孩藏到身後的手上,那包東西被攥得更緊了,薄薄的塑料袋邊角在昏暗的燈光下發白,仿佛下一秒就會被他的手指揉爛。
他的動作笨拙而局促,像是突然被撞破了什麼隱秘的心思,狼狽到藏也藏不住。
阮雲琛的心底泛起一陣鈍痛,來得突兀又莫名——不該是這樣的,她想。
這個孩子,臟兮兮的,衣服都穿不暖,自己還活得一團糟,為什麼要……為什麼要做這些?她不需要,不應該需要。
男孩站在那裡,微微側著身,像是想把自己藏進樓道的陰影裡。可那股局促感太明顯了,反而讓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更加突兀。
阮雲琛攥著手裡的藥袋,塑料邊緣硌著掌心,有種熟悉的生硬感,像是被打碎的回憶。
她不知道自己心裡此刻是什麼滋味,是愧疚,還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忽然覺得有些煩躁,那種感覺像是胸口盤繞著一根線,一下被扯得很緊,又鬆鬆垮垮地散在那兒,怎麼也掙脫不開。
“你……”阮雲琛張了張嘴,嗓音乾澀,她看著他,“這些……是給我的嗎?”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問出口。
說完,她幾乎想咬住自己的舌頭。聲音飄在樓道裡,連她自己聽著都覺得輕飄飄的,像是一根懸在半空中的繩索。
男孩微微抬起頭,目光隻停頓了一秒,就飛快地落了下去。他像是被什麼壓住了,雙肩微微一沉,影子被樓道的昏暗吞噬了大半。
他的視線又掃過了阮雲琛手裡的藥袋,眼神閃爍著什麼東西,然後又慌忙地低了下去。
“不是……”他囁嚅著,聲音很輕,含含糊糊地鑽進耳朵裡,“就想看看你怎麼樣了。”
這句話說得含含糊糊,像是怕她聽見,又怕她聽不見。
阮雲琛盯著他,心裡不知怎麼地被什麼揪了一下。
她忽然覺得自己手裡拎著的那一大包藥,沉得像是灌了鉛。
而眼前這個男孩,那個拎著幾瓶消毒水和幾塊紗布,局促地把手藏到身後的孩子,看起來就像是她……某種失落的影子。
四周很安靜,連風聲都不見了。隻有頭頂的燈光還在閃著,不時發出嗡嗡的響聲。
“你坐在這兒多久了?”她聽見自己開了口。
男孩抬頭看她,臉上那點灰撲撲的神色在燈光下更顯得蒼白,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些猶豫,也有點局促。他沒有回答,隻是很快地又低下頭,小聲說:“沒多久。”
他攥著塑料袋的手收了收,像是想把它藏得更徹底一些。
阮雲琛沉默了片刻,垂下眼,將手裡的藥袋提了提,指尖無意識地捏緊了些。
樓道的燈光又閃了一下,光影在男孩的臉上晃過,男孩站在那裡,手裡的袋子仍然藏在身後,目光不知該落在哪裡。
阮雲琛站在那裡,怔了很久,仿佛陷入了一種脫離時間的停頓。
她盯著男孩半垂著的頭,蜷縮著的身體,還有他手裡那包皺巴巴的塑料袋。
風從樓道外灌進來,將昏暗的燈光吹得一閃一閃的,樓道裡空蕩的靜默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把人壓得喘不過氣。
阮雲琛本來沒想開口的,但話還是從嘴裡蹦了出來,像是脫離了理智的掌控:“吃飯了嗎?”
這句話問得太突兀了,連她自己也怔了一下,嘴角微微抿緊。
男孩抬起頭,眼神裡有一瞬間的錯愕,仿佛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他沒有立刻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袋子的提手,捏得塑料邊緣哢嚓作響。
空氣像是凝固了,潮濕的灰塵味夾雜著冷風,順著樓道的縫隙鑽進來,吹在他們之間。
阮雲琛站在那裡,沒再說話,也沒有催促,隻是定定地看著他。她的目光裡沒有太多情緒,安靜得幾乎透出一絲疏離,卻讓人覺得無法回避。
男孩垂下眼,肩膀微微僵硬了一下,像是在猶豫什麼,半晌才搖了搖頭,小聲道:“還沒有。”
他的聲音很小,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點局促,仿佛怕她聽清楚,又怕她聽不見。
阮雲琛看著他,沒說話,隻是站在那裡。
沉默拉得很長,長到樓道的燈光再一次閃爍,阮雲琛才突兀地開了口:“要……來吃個麵嗎?”
男孩抬頭看她,手裡的塑料袋繃緊了,袋角微微顫了顫。他張了張嘴,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道:“不……不用了。”
他的拒絕很輕,但那種局促和猶疑卻掛在了每一個字上。像是害怕自己真的答應,又像是害怕這份善意突然被收回去,顯得他太過多餘。
阮雲琛“嗯”了一聲,沒再多問,目光掃了一眼他拎著的塑料袋,然後轉身往樓梯上走去。鞋底摩擦地麵,發出低而緩的聲音,在空蕩的樓道裡拉得很長。
男孩看著她的背影,默不作聲,像是習慣了這種被人丟下的場麵。可就在阮雲琛走上兩級台階時,又忽然忍不住停住了。
她的腳步僵在那裡,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藥袋,指腹抵著塑料,冰涼的觸感穿透皮膚。
她停在那兒,僵持著,樓道裡的光暈將她投在牆上的影子拉得很長,微微晃動,像在嘲弄她。
剛剛那雙眼睛再次浮現在腦海裡——躲在陰影裡的,安靜得過了頭,帶著一種過於克製的疏離,就像流浪動物蜷縮在角落裡。
看見她靠近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想要退回去,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固執地站在原地,試圖維持一絲莫名的禮貌。
阮雲琛的眉頭微微擰著,喉嚨裡像堵了一團棉絮,憋得她連呼吸都不順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停下,更不知道自己心底這莫名煩躁是從何而來。
——乾什麼?
她止不住地問自己。
莫名其妙。
可她卻控製不住自己心中的煩躁。
阮雲琛站了很久,沉默得像一尊石像,影子被燈光映在牆上,起伏不定的輪廓看起來疲憊又諷刺。
直到那外頭的寒風刮開了走廊頭間的窗戶,發出了沉悶地“邦邦”聲時,她才閉了閉眼,猛地轉過身,朝著樓梯口走了回去。
男孩還站在那裡,手裡拎著那隻皺巴巴的塑料袋。他聽到動靜,警覺地抬頭看過來,肩膀立刻繃緊了,指節僵硬地捏著袋子的提手。
阮雲琛徑直走了過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一把扯過他手裡的塑料袋:“走吧。”
那點輕飄飄的重量被攥在手裡,塑料袋發出“刺啦”一聲輕響,男孩的手指微微一鬆,目光茫然地跟著她的動作。
他的神色裡透著幾分驚訝,甚至有些慌張:“走......?”
阮雲琛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目光裡透著一絲不耐煩。
昏暗的燈光落在她的側臉上,讓她的表情看起來冷淡卻疲憊。她皺了皺眉,語氣簡短而生硬:“吃完再走。”
男孩依舊站著沒動,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嗓子,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能發出聲音。
阮雲琛的目光停在他臉上,心底那點煩躁像是在一瞬間被放大:“你是打算站在這兒耗一晚上,還是跟我走?”
她沒有給他再開口的機會,也沒打算再等下去。她隻是想,這是最後一次......
是今天的最後一次邀請。
如果他再不跟來,她就會放棄。
放棄更進一步,放棄自己那無用且多餘的善意。
可偏偏,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謝謝。”
她聽見他這麼說著。
街巷很窄,舊樓房擠在一起,屋簷上的水泥脫落得七七八八,裂縫裡冒出幾株倔強的野草。
風穿過這裡的時候,帶著潮濕的冷意,像一隻無形的手,從衣領鑽進去,一路掐到骨頭縫裡。
阮雲琛站在一戶人家門口,指尖在外套口袋裡緩緩摩挲著那張欠條。門虛掩著,門縫裡透出一縷昏黃的光。夜風貼著她的臉吹過,帶著刺骨的涼意,將空氣攪得愈發安靜。
她停了一會兒,手指下意識地收緊。討債這種事,她早該習慣了。
這些年,她站在無數個這樣的門前,看過太多和門內一樣昏暗的燈光,聽過太多哭泣、求饒、憤怒的聲音,臉上卻一次比一次平靜。
她告訴自己,這是工作,是她該做的——可每一次敲門之前,她還是會猶豫那麼一下,像是心頭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不是因為可憐誰,也不是因為憐憫,而是因為站在門口的那一瞬間,她總覺得自己被抽空了。仿佛那扇門後麵的人不是陌生人,而是某個時間節點上,她過去的影子。
“習慣了就好。”她在心底對自己說過無數次。
可事實是,她習慣不了。
無論幾次,無論什麼時候站在這樣的門前,她都沒法習慣。
儘管她一直隻是看著,隻是站在後麵的角落裡默默地看著那些還不上錢的的人被折磨,可她依然沒法習慣。
哭聲、喊聲、求饒聲,每時每刻都在腦海裡回蕩。
宋祈笑她,說她心太軟,說她永遠完不成任務,說如果再完不成收款的任務,就將阮啟明欠下的債款重新提上議程......
阮雲琛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將那點微不可察的情緒壓回去,然後抬起手,敲了敲門。骨節與木板碰撞的聲音乾淨而短促,在這條安靜的街道上顯得突兀。
片刻後,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門縫裡探出一張疲憊而戒備的臉——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眼角的皺紋深深地刻在皮膚上,看起來疲倦又憔悴。
她的目光先是帶著警惕地掃了一眼樓道,緊接著落在了阮雲琛的身上。
對方愣住了,似乎沒料到會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站在門口。
“你……”她遲疑了一下,聲音有些發抖,“你找誰?”
阮雲琛沒有說話,指尖在口袋裡的欠條上緩緩摩挲著,目光平靜地看著她。她站在那裡,身影被昏黃的光線拉長,一半陷在光裡,一半融進了樓道的陰影裡。
女人怔怔地看著她,像是無法把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孩子和門外會敲門的那些收債人聯係在一起。
她的眼神從阮雲琛臉上滑過去,掃了一眼她單薄的外套,又看向她手裡不自然攥緊的東西,仿佛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
“你是……來乾什麼的?”她的聲音低下去,像是在試探,又像是懷疑自己猜錯了。
阮雲琛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起伏:“時間到了,我來收錢。”
屋內安靜了一瞬。
女人的臉瞬間白了。
她的嘴唇顫了顫,眼底的慌亂和震驚在一瞬間浮上來,她的手攥緊門框,動作微微顫抖:“你……你是來收錢的?”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了一眼阮雲琛的身後,像是在確認她是不是一個人,確認這是不是某個拙劣的玩笑。
可是樓道裡空空蕩蕩,隻有那盞忽明忽暗的日光燈發出微弱的嗡嗡聲,將這片沉默拉得更長。
阮雲琛站在那裡,微微抬了抬下巴:“欠條上寫著的日子,今天。”
她的聲音不高,語調平靜,卻像是一塊石頭,毫無預兆地砸在了地麵上。
女人怔在原地,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她的目光停在阮雲琛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上,眼神複雜,說不上是憤怒還是難以置信——眼前這個孩子怎麼可能和收債扯上關係?
“孩子……”女人的聲音沙啞,眼神裡透著驚慌和哀求,“你多大啊?這是……誰讓你來的?”
阮雲琛沒回答,視線隻是淡淡地掃過她身後那間光線昏暗的小屋,屋裡隱約能聽見微弱的咳嗽聲。那一聲輕微的咳嗽像是一根針,不偏不倚地紮進她的耳朵。
“宋祈。”她說。
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顯得好像真的不會為這眼前的一切動搖似的,“錢呢?”
女人愣住了,嘴唇微微顫抖,眼神裡浮現出一絲絕望的慌亂。
她往後退了一步,像是再也撐不住,背靠著門框,整個人緩緩滑坐在地上,雙手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角,喃喃道:“沒錢……真的沒錢啊……”
樓道裡的風聲順著門縫灌了進來,帶著冰涼的寒意,將她的聲音吹得破碎又無力。
阮雲琛站在那裡,沒有說話,手指在口袋裡的欠條上慢慢收緊,指尖泛起一絲微涼的麻意。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女人的身上,神情平靜,像是一堵沒有表情的牆。
“我數到三,”她開口,聲音低啞,“你自己決定要怎麼辦。”
女人猛地抬起頭,眼神裡透出絕望的掙紮。屋裡咳嗽的聲音突然停了,安靜得像是一根斷裂的線,再沒有半點聲響。
屋裡很暗,隻有角落裡擺著的燈泡在顫顫巍巍地亮著,幾乎要熄滅。屋子不大,家具擺得擁擠,到處是亂七八糟的衣物和生活用品,空氣中混雜著黴味和煤煙味。
靠牆的床上,一個孩子裹著被子縮成一團,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她。他看上去隻有四五歲,瘦得像根小柴火棍,頭發貼在額頭上,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
“能不能寬限幾天?”女人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聲音裡帶著哀求的顫抖,“孩子……孩子病了,錢都拿去看病了,真的湊不出來……”
阮雲琛沒有說話,手裡的欠條被捏得有些發皺,指尖泛白,她的目光止不住落在了那個孩子身上——孩子在看著她。
那孩子的眼睛太乾淨,太透明,眼神裡帶著對世界的茫然與恐懼,像是初生的動物,被圍困在了一個沒有出口的角落裡。
“欠債......欠債還錢。”她開口,聲音很輕,沒有波瀾,“規矩是你們自己答應的。”
“真的求你了……”女人猛地跪下來,哭聲裡帶著壓抑到極致的絕望,她伸手抱緊了孩子,將孩子的臉埋在懷裡,試圖遮擋住那雙滿是驚恐的眼睛。
“求你了,我真的還不上……孩子還小,他病了,我不能讓他死啊!”
她的哭聲很低,帶著那種瀕臨崩潰的壓抑,仿佛怕吵醒了什麼,也怕驚動了誰。
阮雲琛站在那裡,背靠著門框,垂著眼睛,手裡的欠條在指間摩挲著,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她看著地上女人的影子,那影子在昏暗的燈光裡拉得很長,像是緊緊貼在地麵上的灰燼。
她的耳邊忽然浮現出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被子底下的寒冷,父親的醉酒咒罵,母親止不住的咳嗽,還有她抱著淼淼縮在牆角,一聲也不敢發出的時光。
冷風從門縫裡灌進來,帶著濕冷的氣息,刀子一樣刮過她的臉。
她的目光停在那個孩子瘦小的身軀上,停了很久。
女人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像是被逼到了絕境。她啞著嗓子,帶著哭腔開口:“孩子……你說這錢,我是真沒辦法還啊。不是我賴賬……真的不是。”
阮雲琛沒有動。
她站在那裡,目光平靜地垂著,眼神沒有聚焦,像是在看她,又像是穿過她看向彆處。她聽得多了,這種話就像牆上的裂縫,遍地都是,裂得久了,她也習慣了。
女人的聲音抖得厲害,手死死地扣著門檻上的木頭:“家裡……家裡還有個病人,這錢……我真的……”
她的聲音突然哽住了。屋裡傳來一聲壓抑的輕咳,像是有什麼人強忍著不敢出聲。
女人立刻抬手朝屋裡揮了揮,示意什麼都不要說,隨後她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在阮雲琛身上,泛著一層濕潤的光。
“求求你了,”她聲音微弱而顫抖,“你還是個孩子啊,你怎麼能……”
“夠了。”
阮雲琛開口打斷了她,短促得像是刀鋒掠過。女人愣住了,嘴唇顫抖了兩下,沒敢再繼續說下去,隻是眼淚卻控製不住地掉了下來。
樓道裡很安靜,隻剩下風聲掠過樓道門縫的“嗚嗚”聲,像是舊時代的某種歎息。阮雲琛站在那裡,忽然覺得風裡有點冷,冷得讓她背脊有些僵硬。
她看著女人,什麼話都沒說,隻是緩緩地伸手,把口袋裡的欠條拿了出來。紙張有些舊,邊緣被她的手指捏得微微卷起,泛著一絲粗糙的白痕。
“還多少?”她淡淡地開口,聲音低得像是一道虛影,“今天必須還點。”
女人抬起頭,滿臉淚水,哆哆嗦嗦地從身上的兜裡掏出一把零散的錢。那是一堆皺皺巴巴的紙幣,甚至還有幾個鋼鏰,叮當一聲砸在地上,滾到阮雲琛的腳邊。
女人的手抖得厲害,眼裡儘是哀求:“這些……這些能行嗎?孩子,我真的沒有了,明天……明天再給你湊些……”
阮雲琛沒說話,蹲下身撿起那枚滾落的硬幣,指尖觸到地麵的灰塵,有些冰涼。她站起身,將那些錢收進外套的口袋裡,手指捏了捏,感覺到那點微不足道的分量。
“明天是明天的事。”她說,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無法抗拒的冷硬,“這點先算你交的。”
女人愣愣地看著她,似乎沒想到她會收下一半的錢,又似乎是鬆了一口氣,癱坐在那裡,連聲道謝:“謝謝……謝謝你啊,孩子……”
阮雲琛沒有回應,轉身朝著樓道口走去。腳步聲踏在水泥地麵上,每一步都很輕,卻又踩得很穩。
她走得很慢,走出那扇門時,風從門縫裡灌進來,將她的發梢吹得微微淩亂。
阮雲琛低頭看了眼手裡的錢,那些臟兮兮的紙幣在她的手心裡攥著,像是一把皺巴巴的紙屑。她想了想,又放開手,讓那股寒意透過指縫滲進皮膚裡。
街上的冷風從衣領灌了進去,吹得人肩膀發僵。
阮雲琛的腦海裡不斷浮現出女人蹲在門口哀求的樣子,浮現出那扇昏暗的屋門裡傳來的咳嗽聲。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想起自己抱著淼淼縮在屋子角落裡的日子——那個時候,她也曾在門外聽見陌生人的敲門聲,外麵有人喊她爸的名字,有人罵街,也有人砸門。她抱著年幼的淼淼,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像極了被逼到角落的小動物。
她的指尖微微發涼,腳步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街上的燈光拉長了她的影子,黑乎乎地貼在地上,顯得孤零零的。阮雲琛低頭看了一眼,忽然覺得有些煩躁,抬腳將影子踩碎,繼續朝前走去。
腦海裡那張女人的臉又浮了出來,眼神裡的絕望,像一根針一樣紮在她心上。阮雲琛抿了抿嘴,忽然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把那種鈍痛感壓下去。她告訴自己:忘了吧,彆去想了。
可越是努力,腦海裡的畫麵就越清晰,那女人抱著孩子,瘦弱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樣子,似乎在某個時候和她的母親重疊了。阮雲琛皺緊了眉頭,手指死死攥著外套口袋裡的布料,像是攥住了唯一的錨點。
“我也不過如此。”她在心底冷冷地告訴自己,聲音像刀一樣鋒利,“誰可憐我了?誰救過我?”
十四年。
——到今天為止,一共十四個年頭整。
她哪一天不是在如履薄冰?又有什麼閒工夫去同情他人?
腳下的路被昏黃的燈光拉長,街道兩側空蕩蕩的,像是專門留給她一人的曠野。阮雲琛低下頭,看到自己被燈光拉扯得扭曲而孤零零的影子。
那影子仿佛跟她一樣,沉默、壓抑,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煩悶。
她猛地停住,抬腳狠狠踩了下去。
“夠了。” 她在心底說,像是警告自己。
影子被踩碎了,散成一地模糊的黑斑。阮雲琛沉默片刻,重新邁開腳步,繼續朝前走去。風從街頭灌過來,卷起灰塵和紙屑,掃過她的衣角,涼得像刀片。
她抬頭看向遠處的黑暗,臉上沒有表情,眼神卻像深水裡的石子,看不出一絲波瀾。
“規矩是他們自己答應的。”她在心底對自己說了一遍,可那句話卻像是被風吹散了,怎麼也無法落地。
她停下來,仰頭看著昏暗的天空,冬夜的雲層壓得很低,燈光映照著,泛著灰蒙蒙的顏色。
她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抬到麵前,掌心的溫度已經散儘,冰涼得像一塊石頭。
——她早就習慣了這些,可是為什麼,今天卻覺得冷得有點過分。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走。街道深處還有另一戶欠債的門牌號,宋祈的賬簿上,那一筆一劃,壓在她的肩膀上,重得讓她喘不過氣。
可她不能停。
她也沒有地方停。
她得......得回家。
對,阮雲琛得回家。
樓下的麵攤在往外麵搬東西了,攤子的鍋和爐子也架了起來。萬秀一個人在那裡忙前忙後,程一冉自己則被按在了小桌板上埋頭讀書——沒記錯的話,她好像剛進了市立高中,在重點班讀書。
見到阮雲琛回來,程一冉猛地抬起了頭,卻又快速地瞥了眼她媽媽,默默地低下了頭去。
樓道的燈壞了。
黑暗像是從天花板和牆壁的縫隙中一點點滲出來,將整片走廊籠罩得深沉又安靜。阮雲琛抬頭掃了一眼,燈管歪著頭掛在那裡,閃爍兩下之後徹底熄滅,黑暗裡隻剩下微弱的風聲。
她沒在意,繼續朝自己家門口走去。腳步聲落在水泥地上,響得空蕩而遙遠。
拐過走廊的儘頭,她看到了那個身影。
男孩依舊坐在牆角的那塊空地上,靠著牆,腿蜷起來,習題冊攤在膝蓋上。他的頭微微低著,指尖在紙頁上輕輕地滑著,仿佛在認真地看,可周圍光線太暗了,根本什麼也看不清。
阮雲琛站定,目光掃過他,沒急著說話。
男孩察覺到了動靜,抬起頭,光影從窗外落下來,勉強照亮他那張削瘦而拘謹的臉。他看了她一眼,指尖在書頁上停了停,動作有些僵硬。
阮雲琛鬆了口氣。
“還沒吃?”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