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裡,窗簾被風輕輕吹動,漏進來一絲薄薄的夕陽。阮雲琛慢慢睜開眼,視線裡模糊的光線晃得她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仰躺在床上,呼吸間帶著疲憊和些許麻木,腦袋沉得像是浸了水,連一個完整的念頭都拚不出來。
四周安靜得可怕,隻有牆壁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風響,像是提醒她還活著。
阮雲琛沒動,身體像被床墊牢牢按住一樣,沉重到她無法動彈。肩膀上的疼痛隨著清醒一點點襲來,刺痛、鈍痛、撕扯的感覺混在一起,讓她忍不住皺了皺眉。
阮雲琛動了動手指,試圖撐起自己的身體。
肩膀上的鈍痛像是埋在骨頭裡的針,隨著她的動作而刺了出來。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個人頓時清醒了幾分。
屋子裡很安靜,靜得能聽見風穿過窗縫的聲音,像是微弱的喘息,一陣陣交疊在耳邊。
可剛撐起一半,肩膀處的劇痛便像一塊千斤重的石頭狠狠砸了下來,逼得她不得不重新癱倒下去。
她的指尖發著抖,臉上卻沒什麼表情,隻是用手捂住了肩膀,靜靜地喘息了片刻。
終於,阮雲琛再次咬緊牙,手撐著床沿,一點點將自己的上半身挪了起來。
冷汗順著額角滑下,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泛著白,裂口處的血跡已經乾涸 ,但那裡纏著紗布——纏得不算精致,卻緊緊地貼合著傷口。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桌子。
紗布疊得整整齊齊,酒精瓶擺在一旁,旁邊還有幾塊折得方方正正的紗片,全都透著一種克製的安靜。空氣裡帶著藥酒的味道,混合著冬日的寒意,刺進了她的鼻腔。
果露在外的傷口,全都處理過了。
這個念頭像一塊石頭砸進湖裡,泛起了她腦海中一圈圈暈開的水紋。
——那個小孩。
那個在橋下遞給她塑料袋的小孩。
她看見他的影子在腦海裡一閃而過——細瘦的手指捏著紗布,微微下垂的眼瞼,淡漠又小心的神色。
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阮雲琛低垂的視線在桌麵停留了一會兒,又落回到自己身上。貼身的衣服已經皺巴巴的,幾處還沾著乾涸的血跡,而那些藏在衣物下的傷口……顯然沒人碰過。
她抬手按住肩膀處的包紮,力氣不輕不重,但足以讓疼痛從傷口滲出來,再順著皮膚的神經一路燒到胸口,最後炸開在腦海深處。
房間裡依舊安靜得像是隔絕了一切,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桌上的紗布,最後落在窗簾的一角。
窗外的風似乎更冷了,她的意識卻逐漸清醒起來。三天三夜高強度的搏鬥和奔波讓她的身體瀕臨崩潰,但意識卻在這種冷靜裡顯得格外清晰。
撐著膝蓋站起來時,阮雲琛的動作仍然緩慢。骨頭的酸軟和鈍痛像警鐘一樣敲響,她用儘了力氣才邁出第一步,挪到窗前,將窗簾掀開一角。
屋外的天色正在變暗,像是天邊暈開了一層渾濁的墨跡,夕陽卻在最後一刻灑下些許光芒,照在她的手上。
電話機上的時間顯示在周六晚上五點半......阮雲琛愣了愣。
她竟然......睡了兩天一夜。
阮雲琛咬著牙抬起了手,目光落在紗布上,沉默了片刻。
他現在在哪?
窗邊寒冷的風從未完全合上的縫隙裡灌了進來,拂過臉頰,帶著一絲冰涼。
阮雲琛扶著窗台站了一會兒,目光落在窗外漸暗的天色上。夕陽的最後一點光芒染紅了遠處的天邊,樓下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人,隻有冷風卷起枯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她愣愣地呆了會兒,轉過身,走到水池邊,用冷水草草地拍了幾把臉。
刺骨的水溫讓她的臉頰有了一點活人的血色,阮雲琛抬起了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色蒼白,嘴角開裂,額頭邊緣有幾處青紫,就像一個被扔進風裡揉搓過的破布娃娃。
她握緊了手邊的窗框,指節泛白,片刻後緩緩鬆開。
阮雲琛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逼自己從那種模糊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可這種努力並沒有成功,反而讓她的腦海中閃過男孩拎著塑料袋站在橋下時的模樣,那雙瘦小而沾滿油汙的手指,還有他平靜又有些倔強的目光。
不行......
彆想了。
她得......她得去醫院看看淼淼。
淼淼醒來後如果看不到她......一定會著急的。
阮雲琛猛地甩了甩頭,拉開門走了出去。
冬日的寒風直直地撲過來,像一把毫無情緒的刀,削過她的臉頰和脖頸。阮雲琛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手探進外套口袋裡,觸碰到口袋底部殘留的粗糙布料。
風的冰涼刺骨,順著衣物的縫隙鑽進來,讓她清醒了一點。
腳下的樓梯有些窄,鐵質的扶手因為長期無人維護,上麵積著一層薄薄的冰霜,握上去像碰到了一塊凍鐵。阮雲琛的手沒有伸過去,她隻踩著台階,慢慢往下走。
樓梯上的鞋底和鐵板接觸時發出悶響,一步、兩步,回蕩在樓道裡,冷風的低鳴也被壓得更沉了些。
她的手剛碰上冰涼的樓梯扶手,樓下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阮雲琛停住腳步,微微皺了皺眉,轉頭一看,程一冉正從樓下走上來,肩上背著一個有點破舊的書包,書包帶子有些鬆垮,垂著一角。
“你……”程一冉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圈,眉頭輕輕皺了起來,“你怎麼了?”
阮雲琛不說話,手指握緊了扶手。
她知道她的臉上一定是青一塊紫一塊,嘴角的傷也很明顯,藏是藏不住的。可她不想回答,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和誰多說一句話。
“沒事。”她終於開了口,聲音低啞,“磕了一下。”
程一冉的腳步慢了下來。阮雲琛瞥了一眼她的臉,發現她似乎還想再問,但卻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她的目光停在阮雲琛臉上,像是想確認什麼,半晌後才收回了視線。
“……哦。”程一冉點了點頭,站在原地沒有動。
空氣裡忽然靜得出奇,隻有樓梯間微弱的風聲,還有樓下隱約傳來的汽車喇叭聲。阮雲琛覺得這種安靜讓人有些不自在,就像是一道強行壓下的歎息,或者一句被生生截斷的話。
她往旁邊讓了一步,手離開扶手,低聲說了一句:“你先上吧。”
程一冉愣了愣,抬頭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但最後什麼也沒說,抬腳上樓。她的腳步很輕,但每一步都踩在木質樓梯的邊緣,帶出一點細碎的聲響。
阮雲琛知道鄰居們總在議論她。
議論她,議論淼淼,議論她家。
這些聲音藏在門縫裡,藏在巷道的陰影裡,藏在每一次她經過樓梯間時被迅速掩上的門後麵。話總是從縫隙裡鑽出來,時隱時現,像是冬天刮過牆角的冷風,一陣陣地往人骨頭裡鑽。
“聽說那丫頭最近連學校都不上了,天天在外麵晃悠,也不知道搞什麼名堂。”
“她哪有什麼正經事乾?不學好唄,她家那情況還能指望什麼?”
“早知道是這種命,生出來乾啥呢?”
“唉,淼淼可憐啊,小小年紀生這種病,也就姐姐一個人撐著。但她姐,嘖……你看她那樣,能撐多久?”
有人小聲提過阮雲琛的父親,聲音低得像怕驚動什麼不該提的東西:“她爸……不是被人捅死的麼?”
“聽說是彆人闖家裡鬨事兒,惹了人,命苦得很。”
“也有說是自己家裡鬨的,誰知道呢?那家人的事兒……哎,都亂七八糟的。”
偶爾有人提起阮雲琛的母親。那聲音帶著幾分惋惜,卻更多的是隔岸觀火的冷漠:“她媽當年身子骨就不好,還生了兩個孩子,最後累死的吧?”
“活活熬沒的。”
“家裡那男人打她,她忍一輩子,最後還不是……”
這些話就像風乾在牆上的汙跡,久了也成了一種習慣,沒有人試圖擦掉,也沒有人真正關心。
阮雲琛聽過,程一冉肯定也聽過。
她媽媽萬秀的麵攤那兒每天都有幾個人坐在旁邊吃麵聊天,她媽媽偶爾也會加入進去,高談闊論。
她知道這些聲音的根源,不是厭惡,也不是同情,而是某種無法根治的窺探欲。
那些人靠著議論彆人的人生,填補自己的平庸日子。越是破碎的家庭,越能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她不是第一次聽,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聽。
阮雲琛可以裝作沒聽過,她向來裝得很好。
但程一冉沒那個本事,她裝不出沒聽過的模樣。
程一冉似乎總有一種莫名的執拗,那種明知道熱臉貼了冷屁股也要再往上湊一湊的執拗。
比如剛才——她問完那句“沒事吧”時,那小小的停頓就像一根輕輕懸在空氣中的針,等著落下來卻又遲遲不肯掉下去。
她在等什麼?
阮雲琛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鄰居的那些話,程一冉肯定聽得清清楚楚——甚至比她還要清楚。
可她卻偏偏裝不出沒聽過的模樣,臉上的表情總是有些藏不住的東西: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彆扭善意,像是想遞出去一隻手,卻又怕被人打回來似的。
而她的確被打回來了。
阮雲琛一貫的冷漠和拒絕就像是一道看不見的門,輕輕關上了所有試圖靠近的腳步。
程一冉卻好像不太擅長認清這道門的邊界,或者說,她認清了,卻又偏偏要試探,伸手摸一摸門的紋路,敲一敲,看它是否真的那麼牢不可破。
可是這門不是試探兩次就能敲開的。
阮雲琛從不覺得她需要這樣的善意,尤其是這種太容易就能被擊退的善意。
說退就退,像是壓根沒打算真走到門裡來。
她搞不懂程一冉到底想乾什麼。
是同情?憐憫?好奇?還是純粹的多管閒事?
阮雲琛看著程一冉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她在轉彎前又猶豫地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阮雲琛緩緩地舒了口氣,肩膀稍稍往後一靠,半邊身體隱入樓道的陰影裡。
夜風很涼。
阮雲琛站在樓道口沉了片刻,手指在牆邊的扶手上輕輕按了一下,冰冷的觸感讓她的指尖泛起一陣微弱的刺痛。她鬆開手,推開樓道口的鐵門,緩緩走了出去。
街道上的人少得可憐,天色已經徹底暗了,隻有路燈拉長了地麵上的影子。
阮雲琛順著那條路走著,步伐很快,腳下的影子隨著她的動作忽長忽短。
她路過橋洞的時候,腳步無意識地慢了一拍。
可很快,她就怔住了。
——空蕩蕩的,沒有人。
橋洞底下鋪著的幾張皺巴巴的舊絞絲袋不見了,旁邊的飲料瓶也不見了蹤影。風吹得那片角落一塵不染,顯得格外冷清。
阮雲琛的目光在陰影裡停留了一秒,飛快地收了回來。
男孩以前也有不在橋下的時候。
可能是拿著廢鐵去賣了,可能是跑出去找點零工乾。阮雲琛很快在心裡給這個空無的場景找了個解釋。
可即便如此,心裡還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像是站在樓梯上突然踩空了一節,沒摔下去,卻也難免怔了一下。
阮雲琛站在橋邊,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手指攥了攥,最終什麼都沒說,隻是抬步繼續往前走。
寒風卷著霜氣從橋洞吹過,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阮雲琛抬頭看了一眼隱沒在雲層後的夕陽,腳步稍稍快了些。
她低頭向前走,橋洞的空無還在她腦海中縈繞不去,但她竭力不讓自己停下來多想。淼淼還在醫院,她必須抓緊時間。
就在她剛要穿過巷口時,身後傳來一道刺耳的刹車聲。
沉重的輪胎摩擦地麵,帶著冷風席卷過冬日的街道。聲音在阮雲琛身後停住的瞬間,空氣像是被繃緊的線,緊緊勒在了脖子上。
她的腳步微微一滯,抬起的腳沒有落下。寒風貼著地麵刮過,耳邊的發絲刮到了臉上的傷口,又被傷藥膏黏住,難受得緊。
阮雲琛緩緩轉過頭,一輛黑色轎車安靜地停在橋洞附近,車身在餘暉裡泛著冷硬的光。
車門“哢噠”一聲打開,傳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一個穿著黑色皮夾克的男人彎腰從車裡鑽了出來,身後冒出一陣淡淡的煙霧。他抬手撣了撣衣角上的褶皺,懶散地抬起眼,目光精準地落在阮雲琛臉上。
“喂,阮雲琛。”男人吐出一口煙霧,語氣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懶散,“老大叫你,走吧。”
她站在原地沒動,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秒,然後迅速轉向車旁。
另一個男人倚著車門,嘴裡叼著一根煙,目光從她臉上的青紫掃到她縮在外套裡的身子,似笑非笑。
“怎麼,這就嚇傻了?”皮夾克男人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根煙,聲音透著懶散的輕蔑,“趕緊的,彆磨蹭,老大可沒時間陪你耗。”
阮雲琛依舊沒動,目光在兩個人之間快速掃了一圈,又看了一眼車的後座。背後是橋洞的陰影,身前是黑車的投影,她的退路被悄無聲息地封死。
寒風從橋洞吹過,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慢慢收緊。她手插在口袋裡,肩膀微微繃緊了一瞬,隨後又緩緩鬆開。
“現在?”她低啞的聲音從喉嚨裡擠了出來,帶著疲憊的冷意。
“廢話,不然呢?”叼煙的男人笑了一聲,吐出一口白霧,語氣懶散得像是早就知道她會問,“還是說,你覺得你有彆的選擇?”
皮夾克男人抬手撣了撣煙灰,站直身體朝她走了兩步,腳步聲在空曠的橋下顯得格外清晰。
他的鞋底在地麵碾出刺耳的聲音,像是故意挑釁:“怎麼,老大叫你,你還想請假不成?”
阮雲琛盯了他們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卻在那幾個人的站位上掃了一圈。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警覺,故意往前走了兩步,擋住了她的去路。
“彆裝了,老大還等著呢,走吧。”皮夾克的男人冷冷一笑,目光裡帶著點壓迫感,“還能害你不成?”
阮雲琛垂下了眼,卻沒有再說什麼。手插進外套口袋裡,肩膀稍微一沉,腳步慢慢往那輛車的方向挪去。
她知道反抗沒用,也沒那個必要。
車裡悶熱的空氣讓阮雲琛稍稍鬆了口氣,肩膀的疼痛被逐漸升高的體溫掩蓋了一些。
窗外的街景飛速掠過,路燈將城市的輪廓映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阮雲琛坐在後座,目光緊緊盯著窗外,沉默得像是一塊石頭。
車停在“和安堂”門前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窗外的霓虹燈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冷白和暗紅的光影在車窗上晃動,像是靜謐冬夜裡埋藏的火焰。
阮雲琛坐在車後座,沒有動。透過半開的車窗,她看到那塊金字牌匾,依舊掛在門頭正中,像一把硬冷的刀,釘在這條昏暗的街道儘頭。它的邊緣沾了一些灰塵,卻絲毫不影響它的存在感。車燈的餘光掃過時,牌匾上的金色反射出微弱的冷光。
“下車。”坐在前座的皮夾克男人扭頭看了她一眼,語氣不緊不慢,卻帶著隱隱的催促。
阮雲琛拉開車門,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時,鞋底發出一聲輕響。風從大街兩側的建築縫隙裡鑽過來,帶著冬日的寒意,割在她裸露的皮膚上。
“快點,老大可不喜歡等人。”另一個男人從駕駛座下來,把車門重重甩上,聲音在夜風中被壓得沉悶。
阮雲琛沒有回應,隻是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踩上“和安堂”前的台階。
腳步聲在空曠的門廊裡響起,像一聲聲被放大的敲擊,撞在四周冰冷的牆壁上。
門口的保鏢依舊穿著那件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換的黑色大衣,身材魁梧,站在那裡像兩座石雕,手上夾著一根還未燃儘的煙。
一個保鏢轉身,伸手推開了那扇厚重的大門。
門軸發出一聲低沉的吱呀聲,門後的光線湧了出來,把門廊下的人影拉得細長。阮雲琛跟在兩人身後,肩膀微微繃緊,步伐卻依舊沉穩。
大堂裡暖氣開得很足,空氣中夾雜著淡淡的酒味和煙草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黴氣。
腳下的地板被打磨得光亮,映出模糊的人影。阮雲琛抬起眼,掃過大堂中零星的幾張桌椅和背著他們行走的身影,沒有多停留,低下頭跟著前麵的人走向電梯。
冷風被隔絕在門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悶的窒息感。
電梯門打開時,領頭的皮夾克男人咧嘴一笑,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老大在辦公室,去吧。”
辦公室的門緩緩關上,厚重的聲音隔絕了外麵的喧鬨。阮雲琛站在門口,手指無意識地攥著外套的下擺,肩膀稍微往後一縮,一股說不出的寒意躥了上來。
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煙草味,混著淡淡的酒氣,像一層看不見的霧,牢牢地將她包裹在其中。
阮雲琛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刺鼻的味道,胃裡翻湧起一陣細微的反感。
宋祈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手指夾著一根未燃儘的煙,煙灰快要落下時,他微微抬起手,把煙頭在桌邊的煙灰缸裡磕了一下。
那一聲輕響,在安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像是個信號——一個沒有硝煙的信號。
他低著頭,目光似乎專注於桌上的一份文件,手指隨意地翻動著。半晌,他才緩緩抬起頭,視線從桌沿上滑過去,落在了阮雲琛身上。
“喲,還真沒死。”他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輕飄飄的揶揄,卻冷得讓人不舒服。他挑了挑眉,嘴角的弧度像是在笑,卻沒有絲毫溫度。
“我還以為你就這麼躺橋洞裡起不來了呢。”
阮雲琛抬眼看了他一瞬,隨即又低下頭,眼睫微微顫了一下。
她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也不想開口。手指還攥著外套的下擺,掌心傳來布料的粗糙感,讓她強迫自己穩住了些許。
——他知道。
宋祈知道她打了三天三夜的拳,知道她拿錢去醫院交了淼淼的轉院費,也知道她拖著殘破不堪的身體走回了家,在橋洞那兒——
在橋洞那兒,險些失去意識。
阮雲琛站在門邊,背靠著牆,目光垂著,沒有說話。
男人的目光帶著審視,像是在打量一件剛剛從泥水裡撈出來的東西。
他的眼神不算淩厲,卻讓人覺得無處躲藏,那種輕慢而隨意的態度,比任何直接的壓迫都更令人感到窒息。
阮雲琛知道,他是在等她開口。
但她沒有。
她知道自己不該開口,宋祈的每句話都像是一張網,一旦回應,就會被卷進更深的泥沼。
空氣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安靜,隻有那股淡淡的酒氣在慢慢擴散。
宋祈忽然笑了一聲。
“怎麼,不會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吧?”宋祈的聲音又傳來,帶著一點懶散的調侃,“三天三夜,拿命換了點錢,就準備消失了?你倒是挺有骨氣的,這點出息還是我教你的?”
阮雲琛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盯著地板,像是沒聽見。他的語調沒有提高,但字字都像是在她耳邊壓低了嗓音說出來,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侵略感。
“你是不是以為,撈了點錢,就能一了百了?”宋祈夾著煙的手稍微抬了一下,手腕微微轉動,那根燃了一半的煙在他手指間轉了個圈,灰燼輕輕落下,砸在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嗒”。
空氣裡隻有煙頭微弱的紅光在一閃一滅,映著他略顯模糊的表情。
阮雲琛的胃又是一陣抽搐,熟悉的反感夾著深深的厭惡翻湧上來。
她閉了閉眼,腦海裡不合時宜地閃過幾天前的晚上。
也是這個辦公室,也是麵對這個男人。
空氣裡彌漫著同樣濃烈的煙草味,宋祈坐在同樣的辦公桌後頭,燈光昏暗,他隻是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手裡的煙盒。
“求人啊,不會求?”
阮雲琛記得這句話。
她甚至記得那天的空氣像一塊堅硬的鐵板,壓在她胸口,讓她連喘氣都感到費力。
她知道,宋祈是在故意耍弄她。
而她也跪了下來。
阮雲琛不想記起來,卻又無法抹去。
她沒有立刻答話,她隻是低下頭,肩膀微微繃緊,像是用儘力氣才撐住自己不在他的目光下失去平衡。
她深吸了一口氣,答非所問:“您......找我什麼事?”
宋祈微微一頓,隨即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那笑容淺淡,卻帶著幾分諷刺的味道。他靠在椅背上,像是被她這句話逗樂了,卻又分明流露出某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他的眼神掃過阮雲琛的臉,最後停在肩膀的傷口上。煙霧隨著他的動作緩緩升起,像一張看不見的網,將整個房間的空氣壓得更加沉悶。
“找你什麼事?還真沒什麼事。”他的語調輕飄飄的,仿佛在開玩笑,“還不是看看你這命還在不在。”
阮雲琛抿緊了嘴唇,沒說話。
“怎麼,不打算解釋一下?”宋祈微微挑眉,仿佛她的不回應更讓他覺得有趣,“阮雲琛,我要是當初沒幫你一把,你以為你能站在這兒跟我對話?就你這樣——”
“我做了什麼,您應該一直知道。”她忽然打斷了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像是壓下了所有情緒的刀鋒。
辦公室裡一下安靜下來。
宋祈眯了眯眼,那夾著煙的手輕輕頓了一下,隨後重新靠回椅背,笑了一聲,似乎被她的回答取悅了。他指尖的煙頭微微一顫,煙灰輕輕落在了地板上。
“知道又怎麼樣?”他說,語調依舊輕慢,“我隻是不明白,你是不是忘了,是誰給了你機會站在這裡的?阮雲琛,我告訴你,就算你手裡捏著那些錢,也彆以為命能買兩次——”
他的話被一聲輕微的“啪”打斷。
那是她攥緊口袋時發出的輕響,指尖用力到幾乎戳破外套的布料。阮雲琛沒有抬頭,隻是直直站在那裡,像是在用儘全身力氣維持平衡。
“對不起。”她低聲說,幾乎聽不見的三個字。
宋祈忽地笑了。
他笑得煙灰抖落在桌麵上,指間的煙頭險些脫手。
他一邊笑,一邊往後靠,轉椅發出吱呀的聲響,像是隨時要散架。門外的保鏢聽見動靜,猛地推開門,帶著一臉的警惕和不解。
“沒事,滾出去。”宋祈抬了抬手,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笑意卻還掛在臉上,仿佛剛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保鏢對視了一眼,慢慢退了出去,把門帶上了。
房間裡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煙霧緩緩升起的氣息和阮雲琛的呼吸聲。阮雲琛站在原地,臉色蒼白,肩膀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了一下,卻很快又平靜下來。
“阮雲琛,”宋祈抬起眼,目光像刀一樣從她身上掃過,含著笑的語氣卻透著一股冷意,“你說你啊,是不是活得太有意思了?”
阮雲琛沒有回應,甚至沒有抬頭。她的手仍然插在外套口袋裡,指尖蜷緊,掌心傳來布料粗糙的觸感,像是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知道嗎,”宋祈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閒聊意味,“我都在想,你是不是過兩天就要讓我去收屍了。三天三夜不歇,打完拳直接就銷聲匿跡,阮雲琛,你是真的不想活了,還是覺得能跟我耍花樣?”
他抬手將煙頭隨意按在桌上的煙灰缸裡,動作慢條斯理,目光卻牢牢落在阮雲琛身上,像是在玩弄什麼可憐的小東西。
阮雲琛咬了咬牙,依舊低垂著頭不作聲。
宋祈忽地站了起來,椅子在地板上拖出一聲尖銳的響動。
他繞過桌子,緩步走到她麵前,低頭俯視著她。阮雲琛背後被他的目光壓得發緊,卻仍然站得筆直,沒有退開一步。
“抬頭。”他輕聲說。
阮雲琛沒有動。
宋祈的聲音陡然沉了幾分,像冰敲在玻璃上:“我讓你抬頭。”
阮雲琛這才慢慢抬起臉來,目光仍然直直看著前方,沒有與他對上。
宋祈盯了她幾秒,忽然冷笑了一聲。他轉頭衝門口一揮手,聲音懶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進來吧。”
門輕輕推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走了進來,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煩,手裡拎著一個醫藥箱。他一進門,目光便落在阮雲琛身上,皺起了眉。
“這就是你說的‘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