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腳剛踏上那片深色的地麵,就感覺到鞋底在潮濕的表麵輕微打滑。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腥氣和汗味,那氣味厚重得像是能夠吞噬人的存在感。
圍欄裡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他正低頭係著手腕上的布條。
男人的背肌分明,整個人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聽見動靜後,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目光裡沒有太多情緒,隻有冷漠和本能的殺意。
看台上的叫喊聲瞬間變得更加瘋狂,觀眾們像是嗅到了血腥氣的獵犬,吵得喉嚨嘶啞,卻依然不肯停下來。
阮雲琛站在台子的邊緣,肩膀的疼痛像是某種無聲的提醒,告訴她每一秒都要謹慎。
一個人影站在圍欄邊上,抬起手中的哨子。
“嘟——”哨聲短促而尖銳,瞬間劃破了空氣。
場中的高大男人朝台下揚了揚手,像是在回應觀眾的呼喊,隨後抬腿朝角落裡的台階走去。鐵柵欄的門被人拉開,他走了出去,身後留下幾滴從拳套上滴落的血。
地麵泛著光,那是血和水混雜的痕跡。鐵門被重新關上,發出一聲尖銳的刺響。阮雲琛感覺自己的耳膜也跟著顫了一下。
“下一個,準備上。”鐵門外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冷冷的,沒有半分情緒。
阮雲琛的視線被迫拉回。
台下的工作人員朝她示意了一下,隨後將一套護具扔到了她麵前。護具破舊不堪,表麵裂開了幾道口子,露出裡麵早已壓扁的海綿。
“穿上。”對方懶洋洋地補了一句。
阮雲琛撿起那套護具,手指觸碰到布料時感到一陣粘膩,那上麵殘留著汗漬和不知道是誰的血跡。空氣中腥氣更濃了,她抿著嘴沒有說話,把護具套在自己身上。
布料緊貼著皮膚,像是一層硬殼,將她的呼吸壓得越發淺薄。肩膀上的紗布被護具死死壓住,疼痛像是長了鉤子似的,一點點撕扯著神經。
“上吧。”剛才的黑衣人站在門邊,示意她走進圍欄。
阮雲琛邁開腳步,腳下的地麵濕滑,但她走得很穩,硬著頭皮壓下了所有的遲疑。
鐵門再次打開,觀眾的喧囂聲幾乎瞬間撲了上來。
嘈雜的嗓音混雜著尖銳的哨聲與掌聲,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浸泡在一種荒謬的狂歡中。
阮雲琛站在場地中央,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胸腔裡一下一下地敲擊,混雜在這片噪音中,卻又與之格格不入。
對麵站著她的第一個對手。
那是一個體格強壯的男人,頭發剃得很短,光禿的頭皮反射著場地上方微弱的燈光。
他的手臂粗壯,肩膀寬闊,身上隻套著一件背心,露出的肌肉線條讓他看起來像是某種不知疲倦的野獸。
男人抬起眼,看向站在自己對麵的阮雲琛。目光裡透著幾分不屑,嘴角也彎出了一抹冷笑。他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甚至沒有花費多餘的時間來仔細打量她。
“就這麼個小不點?”他嗤笑了一聲,朝場邊的賭徒們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這比賽能讓我一拳解決。”
看台上的觀眾頓時哄笑起來,有人拍手,有人起哄,更多的人開始大聲下注,阮雲琛她的名字叫得零零碎碎。
所有的賭注都堆在同一個選項上——輸。
鐵柵欄外的工作人員沒有廢話,直接吹響了開始的哨聲。
男人朝阮雲琛走過來,腳步很重,每一步都像是刻意讓地麵發出“砰砰”的響聲。
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握拳的骨節發出輕微的哢響,像是在提前宣告勝利。
阮雲琛抬起手,肩膀的疼痛讓她的動作僵硬了一瞬,但下一秒,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緊盯著男人的動作。
第一拳帶著呼嘯的風聲朝她臉上砸來,阮雲琛迅速後退了一步,感覺到那股勁風擦著鼻尖落了空。
緊接著,她向側麵一躍,躲開了第二拳。
男人顯然沒有想到她的速度會這麼快。他愣了一下,但很快調整了動作,腳步逼近,再次掄起拳頭。
阮雲琛繼續後退,身子低下,避開了他的重拳。
每一次出拳的力量都在空氣中留下一道凶猛的痕跡,而她的動作始終快得讓他無法捕捉。
這種速度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本能。
阮雲琛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從阮啟明的手下躲開,靠的就是這種本能。那些年,廚房裡的瓷碗摔在地上,碎片濺起來的時候,她甚至比響聲更快地縮到了桌子下麵。
她從來不會喊叫,也不會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音,隻是蜷縮著,屏住呼吸,等待一切過去。
家暴的日子教會她一件事:如果你足夠快,就能讓暴力落空;如果你足夠安靜,就能讓恐懼延遲一會兒。
現在,拳台上的對手和那個站在廚房門口的男人沒什麼兩樣。他們的憤怒是一樣的,拳頭的目標是一樣的,而她知道自己必須用同樣的方式躲開。
可這一次不一樣。
在家裡躲開了也沒用,因為拳頭會繼續落下,直到某個東西被打碎。可在這裡,隻要能撐到對方露出破綻,她就能贏。
這想法讓她的動作更快了一些,腳下的步伐輕得像風一樣。男人的拳頭落空時,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勁風擦過頭頂的涼意。
她的心跳加速,疼痛卻開始逐漸被壓到意識的邊緣,像是被某種力量強行封鎖住了。
他顯然有些急了。
每一次出拳的幅度都更大了一些,腳步也跟著變重,地麵上響起一聲聲沉悶的撞擊,像是被某種力量撕扯著要塌陷。
可阮雲琛的腳步沒有停。
她向後退,又向側邊躲開,然後迅速轉身,繞著拳場打起了圈。
這種方式讓場邊的觀眾開始變得不耐煩。他們的吼叫聲從最初的興奮,變成了夾雜著嘲弄的罵聲,像是嘲笑她隻會逃跑,不敢麵對。
“跑得倒是快!”有人大喊了一句,引得一片哄笑。
笑聲在拳場的上空回蕩,夾雜著其他賭徒的叫罵和起哄聲,像是一群群饑餓的烏鴉盤旋著,等待血肉的降臨。
可阮雲琛覺得自己的耳朵仿佛被堵住了一樣。那些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布,模糊不清,甚至連回聲都顯得遙遠。她聽不到這些聲音,也不想聽。
她的注意力全在對手身上。
那個男人的動作已經開始變得淩亂,每一次揮拳的力量雖然依然很足,但落點卻有些偏離。
他的喘息聲混雜在觀眾的叫喊中,像是一種粗重的風,被壓在鐵籠裡出不去。
阮雲琛躲過男人的一記直拳,重心壓低,迅速向左側閃開。可就在這一瞬間,肩膀上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那種疼痛像是一把冰冷的針,直接紮進了傷口深處,隨後迅速變得灼熱,像是火星落進血肉,越燒越深。
阮雲琛幾乎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的臉色沒有變,但從眼角滑下的冷汗卻暴露了身體的異樣。
肩膀上的紗布在摩擦中已經被蹭得鬆動了一些,現在正緩緩滲出暗紅色的血跡。
疼痛隨著動作一點點擴大,血流越過紗布的邊緣,順著手臂滑下,最後落在拳場潮濕的地麵上,濺開一小朵暗紅的痕跡。
她沒有停下動作,但腳步的力度明顯輕了幾分。每一次的轉身、閃避,都像是在拉扯著那條隱形的傷口,將它越撕越開。
台下的人看不到這些,他們的目光被男人的凶狠動作吸引,根本無暇注意到她的血跡正在一點點染紅護具的邊緣。
可阮雲琛自己知道。
每一次彎腰和起身,血流都會再多一些,像是體力被從一個無底的漏鬥裡緩緩抽空。疼痛混合著一種粘膩的濕冷,攀上了她的脊背。
她躲開另一記掃拳時,腳下猛地踩滑了一下。那一瞬間,觀眾的吼聲瞬間提高了幾個分貝,男人顯然也察覺到她的動作變得遲滯了一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開始加快腳步逼近。
可阮雲琛沒有再後退。
她的肩膀幾乎麻木了,疼痛像是一根尖利的鋼針,貫穿了整個上半身。但她依然咬緊了牙,眼睛緊盯著對手的動作,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
不敢退縮,不能退縮,她必須強迫自己將那種痛感壓到神經的邊緣。
阮雲琛咬了咬牙,強行將自己幾乎控製不住的神經拖拽著扯回腦海,向後撤了一步,拉開與男人的距離。
可躲得久了,她也開始感到肩膀上傳來的痛意逐漸加劇。
每一次彎腰和起身都像是用一根繩子將傷口越拉越開,那種疼痛並不是瞬間爆發,而是帶著某種隱忍的持續性,像是鋒利的鐵鏽在皮肉裡摩擦。
汗順著她的額角滑下來,模糊了視線。
阮雲琛眯了眯眼,努力讓自己的呼吸不至於太過紊亂,但脖頸處的動脈卻跳得比她想象的還要快。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被削弱,這場對峙的時間越長,對手體力的消耗會是她唯一的機會,但她自己也並不是毫發無傷。
每多拖延一秒,勝負的天平就更傾向於她的對手。
場邊的觀眾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劣勢,開始更加瘋狂地呼喊。男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動作也越發帶著惡意。
但他不知道的是——阮雲琛並不是在毫無章法地亂躲。
每一次的後退、閃避,都是在悄悄計算他的節奏。對手的動作越來越急躁,腳步開始顯得有些沉重,體力也逐漸被消耗。
終於,她抓住了機會。
當他的腳步稍微遲緩了一瞬間時,她猛地轉身,抬腿朝他的膝蓋踢了過去。
那一腳又快又狠,踢中的瞬間,她清楚地聽到了骨頭與肌肉撞擊的悶響。
男人發出一聲悶哼,身體失去平衡,朝地麵摔了下去。
看台上的叫喊聲在那一刻猛然升高,像是一道撕裂空氣的尖嘯,混雜著歡呼和口哨。
人群開始激動地拍打圍欄,鐵條發出刺耳的顫音,像是某種無形的壓迫感在整片空氣裡震蕩。
阮雲琛站在場地中央,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衣服已經被汗和血浸透,貼在身上。她的視線有些模糊,耳邊的喧囂像是一團亂糟糟的噪音,被身體裡的刺痛和疲憊撕扯得支離破碎。
鐵門吱呀一聲被拉開,拳場的工作人員懶洋洋地走了進來,完全沒有看倒地的男人一眼,隻是隨手拉起他的胳膊,拖著他往出口方向走。
地麵被拖出一道彎曲的血痕,最終消失在鐵門後。
阮雲琛慢慢放下抬起的腳,右腿有些微微發抖,她不得不花了一點力氣才能站穩。血從她的肩膀滴下來,沿著手臂滑到指尖,最終落在地上,與場地上的汙跡融為一體。
她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台下,試圖找到些什麼——哪怕隻是一點點光。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或者說,她並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麼。
觀眾?
那些人不可能給她答案。
他們的笑聲、叫罵、下注的聲音比拳台上的打鬥還要混亂刺耳,他們隻關心下一場,而不是上一場的輸贏,更不會關心她。
但她的眼睛還是往下掃了一圈。
那是一種本能,也可能是某種錯覺——仿佛有什麼東西吸引著她的目光,催促她去尋找,去確認,去依附。
可視線滑過去時,撲入眼簾的隻有一張張模糊又陌生的臉,那些興奮、嘲弄、冷漠的表情堆疊在一起,沒有一個與她有任何聯係。
阮雲琛隻覺得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一陣陣乾澀的疼。
台下的光很暗,更多的地方籠罩在陰影中,像是一片無邊的泥沼。她的腳下是潮濕的地麵,身後是冰冷的圍欄,整片拳場就像一口無聲的井,任憑人怎麼呼喊,都不會有人應答。
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在往水底望,卻找不到倒影。
那一刻,茫然與疲憊交錯著躥上顱頂。
阮雲琛的世界很小,小到隻能裝下拳台上這方寸之間的血腥氣,小到隻能裝下那個蜷縮在台邊喘息的自己。
她的世界也很孤獨,孤獨到沒有任何人會站在她的身邊。光都不願意為她停留。
她明白,這世界上能依托的隻有她自己。
可這種清醒有時候比混沌更讓人覺得無力。
清醒是一麵鏡子,鏡子裡的她滿身汙跡,頭發被汗水黏在臉上,肩膀的傷口還在滲血,而鏡子外是圍著拳台的一群人,他們大聲喊著下一場的名字,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阮雲琛低垂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指甲輕輕刮過拳套粗糙的表麵,她想用這種觸感勉強確認自己的存在。
她忽然想笑,想笑自己為什麼還要往下看,為什麼還會期待。
她的世界就是這樣,她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可阮雲琛最終也沒有笑出聲。
她隻是靜靜站在那裡,仿佛被釘在地麵上。
沒有人看她。
工作人員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觀眾的目光已經移向下一場賭局,她被徹底留在了這片狼藉之中。
“還活著就算你贏了。”站在圍欄外的裁判模樣的男人冷冷開口,聲音像是敲在鐵皮上的鈍器,“下一場,明早五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