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傳病(1 / 1)

淼淼的拖鞋沒穿對,鞋帶歪在一邊,踩得“啪嗒啪嗒”響,但阮雲琛來不及糾正,隻是一手抱著妹妹,另一隻手拉開了門。

夜風刺骨,她把淼淼的頭壓在自己的肩膀上,儘量讓孩子不被風吹著。淼淼在她懷裡縮了縮,鼻尖蹭到她的肩膀,微微皺眉:“姐,你流血了?”

“彆說話。”阮雲琛腳步加快,語氣卻壓得很輕,“睡會兒吧,很快就到了。”

診所的燈光昏黃,藥水味和消毒水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刺得人喉嚨發緊。

醫生是個中年男人,戴著老花鏡,眉頭深深皺著,翻看著淼淼的病曆。阮雲琛站在一旁,緊抿著嘴,手腕上還沾著淋濕的血水。

她偷偷拉了拉袖口,把血水遮了起來。

醫生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病例單,眉頭擰得更緊了一些。他抬起頭,目光在阮雲琛身上停了片刻,似乎有些話不好當著淼淼的麵說。

“跟我出來一下。”他語氣不重,但不容置疑。

阮雲琛點了點頭,將淼淼的手塞進被子裡,輕聲說:“躺著彆動,我馬上回來。”

淼淼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沒有多問,乖乖點了點頭。阮雲琛跟著醫生走到診室外,站在昏暗的走廊裡,涼風順著窗縫吹進來,讓她不由自主地裹緊了雨衣。

“病人需要住院觀察。”醫生的語氣帶著些許無奈,“從她的症狀來看,已經不僅僅是胃炎那麼簡單了......肺部也有問題,可能是肺動脈高壓,得趕緊轉到市裡的大醫院做進一步檢查,拖不得了。”

“怎麼會……”阮雲琛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指甲刺進掌心,她抬頭看向醫生,不安和勉強維持的鎮定互相衝撞著湧入腦海,她幾乎要站不穩,“能先掛點滴嗎?我……我再想辦法帶她去醫院。”

醫生歎了一口氣,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窘境,點了點頭,吩咐護士進屋給淼淼掛上點滴。小女孩的臉色依舊蒼白,卻仍然微笑著給護士打了招呼,護士蹲下來笑了笑,小心翼翼地給她插上了針管。

淼淼抿著嘴抬起了頭,努力不讓自己看那針頭戳進皮膚的過程,隻直勾勾地盯著吊瓶裡的藥水,看著它們緩緩開始流動,一滴一滴落下。

阮雲琛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肩膀的傷口已經疼到開始麻木,大概是一直在失血,阮雲琛控製不住地有些雙腿發顫。她強撐著讓自己穩穩當當地走進點滴室,拖了把椅子,坐在了淼淼身邊。

“姐……”淼淼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清,“我是不是病得很嚴重?”

“彆瞎想。”阮雲琛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用手掌覆在她的額頭上,“打完針就好了。”

她的手心有些涼,淼淼微微閉上眼,依賴似地靠在她的肩膀上。阮雲琛垂下眼簾,掩住了一瞬間泄露出來的慌亂。她伸手撥了撥淼淼額前的碎發,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自己。

點滴瓶懸在診室一角,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進管子裡,發出輕微的“嗒嗒”聲,與牆上老舊掛鐘的嘀嗒聲混在一起,像是某種規律的催促。

阮雲琛低頭看著淼淼,小女孩靠在椅背上,睫毛輕顫,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細細的小手緊握著她的袖口不放開。

她的肩膀隱隱作痛,像被一把鈍刀剜開,疼得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刀鋒上撒了鹽。雨衣遮著的地方早已濕熱得像一片爛泥,血跡浸透了毛衣,貼著皮膚,微微發涼。

阮雲琛低下頭,用力攥緊手掌,卻不小心牽動了肩膀上的傷口,刺痛猛地從肩胛骨竄向脊椎,直逼得她後槽牙咬得發酸。

鮮紅的血沿著手臂蜿蜒而下,滴進她的掌心。她抬起手,試圖將袖口的血擦掉,但手指虛軟得幾乎沒什麼力氣,隻能在雨衣的內襯上蹭了蹭,動作慢得像被人按住了脖子。每一下擦拭,都像是徒勞的掙紮。

她盯著指尖的紅色,喉嚨深處湧起一股強烈的無力感。

診室裡的空氣安靜得令人窒息,牆角那盞不甚明亮的白熾燈忽明忽暗,發出“嗞嗞”的電流聲。

阮雲琛的視線開始有些發虛,眼前的燈光和牆壁模糊地暈在一起。她深吸了一口氣,用舌尖頂了頂上顎,強迫自己把渙散的注意力攏回來。

“不能讓人看出來。”她在心裡低聲警告自己。

醫生推門進來的那一瞬間,她猛地繃緊了全身。

那種本能的緊張讓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調整了坐姿,儘量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而冷靜。肩膀上陣陣刺痛還在提醒著她傷口的存在,但她硬生生忍住了,指尖悄悄握緊了雨衣的邊緣,用衣角遮住滲出來的血跡。

醫生的腳步聲在地板上回蕩,目光落在點滴瓶上,又掃過淼淼蒼白的小臉。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些許試探:“點滴隻能緩解症狀,沒辦法解決根本問題。孩子的情況……比你想象的更複雜。”

阮雲琛緩緩抬起頭,眼神有些發散,但很快又努力凝聚了起來:“什麼意思?”

醫生摘下眼鏡,用手指捏了捏鼻梁,語氣越發低沉:“可能是遺傳性肺動脈高壓。需要立刻轉院,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阮雲琛愣住了,腦子嗡地一下,像被重物猛擊了一下。

耳鳴驟然炸開,聲音仿佛被層層隔絕,世界變得遙遠而模糊。醫生的聲音還在繼續,可她什麼都聽不清,隻能看到他開合的嘴唇和那張滿是倦意的臉。

“遺傳性肺動脈高壓”——這幾個字像是一根冰冷的針,直直地刺進她的腦海,攪動出一片淩亂。

這個詞語太陌生,可卻又......莫名地熟悉。

陌生到好多年沒再聽見過,熟悉......熟悉到似乎很久以前,她從她母親的枕頭下翻出來的病症診斷書上......看到過好多次。

好多次。

——遺傳性肺動脈高壓。

像是多年未翻的舊書頁裡夾著一張陳年的紙條,微微泛黃的字跡讓她感到刺眼。

是的,她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翻得多了,連字母的筆畫都快要記住。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忘記了“遺傳性”這三個字?

手心攥得發白,指甲深深嵌進皮肉裡,直到疼痛開始清晰地提醒她——那是白清和的病。

是母親的病。

枕頭下的病曆本,泛黃的紙頁,皺巴巴的邊角,那個詞語在診斷書上出現過無數次。她以為那隻是母親的事情。一個屬於過去的爛攤子,一個已經被時光埋掉的答案,可現在它竟然從

淼淼的身體裡重新冒了出來,帶著更冷的、更令人窒息的氣息。

怎麼會?

她怎麼會忘了?

阮雲琛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的手掌上,掌心的血痕被月光暈得發白。她想開口說點什麼,可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擠不出一個字。

醫生的聲音重新湧進耳朵裡,像隔著一層水麵傳來:“手術可以控製病情,但不能根治,需要長期藥物維持。拖延下去的話,恐怕會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醫生看了她幾秒,最終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遞給她一張病情單。

“轉院的費用……”阮雲琛張了張嘴,聲音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需要多少?”

醫生報出一個數字,仿佛是一記鈍重的錘擊,砸在阮雲琛本就搖搖欲墜的精神防線上。她低下頭,肩膀的劇痛和這個數字一同壓得她喘不過氣,甚至連手指都微微顫抖。

“我......會想辦法。”她說。

醫生看了阮雲琛一眼,眼神複雜,似乎想說點什麼,卻最終隻是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屋裡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下點滴瓶的“嗒嗒”聲和牆角的燈泡發出的微弱電流聲。阮雲琛低頭看著手心,那裡的血跡早已被攥得模糊成一片,但疼痛還在,清晰得像刀鋒。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用力壓下胸口那股快要溢出來的窒息感。她低頭看著淼淼蒼白的臉,輕輕撥開她額頭上的碎發,聲音低得像耳語:“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這句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點滴掛了一整晚。

診所的燈依舊刺目,冷白的光線打在牆上,顯得一片死寂。

阮雲琛低頭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淼淼,小女孩昏昏沉沉地睡著,呼吸微弱得像風裡的燭火,嘴裡輕輕吐出些含糊不清的呢喃。

醫生在一旁低聲囑咐:“今天先掛點滴觀察,回頭如果高燒還不退,得立刻轉院。”

“最晚幾天?”

醫生看著阮雲琛,隔了會兒,才歎了口氣:“她的病情拖了大概有快一年了,現在屬於頻繁發作期。最晚......三天、或是一個星期,不確定,我隻能說......儘快吧。”

“好。”她的聲音很輕,但語氣裡沒有半點猶豫。

醫生歎了口氣,放低了語速:“病情已經很嚴重了。要是拖下去,肺動脈可能會出問題,到時候就不是燒退不退的問題了。你得早作準備。”

說完,他拿著病曆走向診室深處,又重複了一遍:“監護人簽字轉院的事,儘早考慮。”

阮雲琛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在掌心掐出了幾道白痕。她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著淼淼被點滴紮得發紅的手背。

“等我。”她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