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蕩的大娘子(3)(1 / 1)

流冰海朝前看了看,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走到了後院。

年輕人長的文文靜靜,見到她也是客客氣氣。

流冰海:“你找我?”

年輕人叫宜聰,見到流冰海,拱手抱拳道,“雲姑娘,我是陶氏馬場的,聽說你有一身騎馬的好本事,能否請姑娘到陶氏來一出騎馬表演?若賣得好馬,報酬定是不菲。”

雲可馨喜歡騎馬,而且騎的極好,不光騎的好,簡單的馬術也會一些。

從前張若塵總帶她到處遊山玩水,她騎著馬奔馳在田野裡,連張若塵都難追的上她。

這事鎮上的人都知道,以前也有人想請茶莊大娘子去馬場捧個場,但堂堂一個張氏茶莊的大娘子,怎麼可能去哄那幫人高興。

現在不同了,一個被休了的風流女人,娘家又無依無靠,還哪裡來的高貴底氣?

沒了高貴,做個騎馬女也不算辜負。

陶氏馬場派人來打聽雲可馨的下落,看看以後是否有合作的可能。

流冰海瞧了瞧自己這腿,淡淡道,“我這身子,怕是一月兩月都站不起來,小兄弟還是請回吧。”

宜聰不急不惱道:“無妨,馬場可多等娘子幾月。”

幾月?

不管是幾月,還是幾年,她也不可能到那馬場去表演什麼馬術。

“小兄弟還是請回吧。”流冰海道,“往後,我大約不會再騎馬了。”

宜聰一驚,“為何?”

流冰海沒吭聲,過了半晌,宜聰神色一變,又道,“可是為了張莊主?”

流冰海笑了笑,“我與他夫妻情分已斷,以後的事自是與他無關,隻是我往後是否留在鎮上還未可知,也不能隨意答應了陶家主人,你還是先請回吧。”

宜聰聽她這麼一說,清秀的麵龐上露出絲絲遺憾。

拱手,便離開了草房。

他走後,那臥著的雞突然驚醒,雞毛一炸,回頭看了看流冰海。

流冰海心裡冷笑一聲。

騎馬……

但凡與張若塵有關的事情,這往後的日子裡,大約都不能再做了。

想到這兒,她晃了晃神,想起了從前他帶原主騎馬的種種時光。

那會兒,他們剛成婚,他贈她一襲紅色騎馬裝,她穿上它如一枚火紅的太陽,在馬背上,回頭衝他笑,咯咯咯的,笑的也像個太陽。

他迷戀她騎馬的樣子,說馬背上才是她的天下,他送她各式各樣的騎馬裝,要她做一輪又一輪的小太陽。

有一日,她騎馬跌下了山坡,在那裡遇見了一隻狼。

狼似乎被這團太陽吸引,嗞著牙,險些要撲上來。

他衝下山坡,一拳將野狼打跑,並命令她,以後再不許騎著馬往山坡牙子上衝。

再後來,他甚至不許她自己出來騎馬,一定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緊緊盯著才行。

她很傲慢,並不願事事都聽他的,還是經常自己騎著馬往山上跑。

他恨不得把她關起來。

他說:雲可馨,你怎麼這麼擰。

她就是擰啊,他不就喜歡她這擰擰的樣子?

她越是傲慢,他便越是將她當成嘴邊的食,咬在嘴裡,不鬆口。

流冰海想著想著,眼睛愣在地麵上,半天沒緩過神來。

一股莫名的感覺壓著心臟,他的臉,他的聲音,他憤怒又嗔恨的表情,清晰的在她眼前浮現,她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那麼衝動的想要呼之欲出的與他周旋、撕扯、將這天地都化為虛無。

這情感那麼真實,那麼強烈,像春天的驚雷一樣轟炸著她的肌膚和筋骨。

有他的畫麵不斷交替。

冷酷的,溫柔的,邪惡的,帶著恨意的,劍眉之下那雙鷹一樣的眼,幾乎要將她所有的底線吞噬。

哪怕他再輕輕呼喚一聲,她都會渾身戰栗,毛孔噴張。

流冰海的眉梢打了個顫。

她還愛著,但她怎麼可以愛。

他羞辱她,背叛她,折磨她,傷害她。

縱然她是犯了過錯,他也該同所有的負心人一樣,將皮肉燒成灰燼,揮灑於腐臭的河流中。

指甲摳進肉裡,流冰海回眸瞧了瞧被打折的右腿。

她還替原主愛著,可她不能愛。

她必須了斷這份感情。

要了斷,就必須遺忘。

必須將與他所有的一切記憶,全部埋葬。

臥著的雞站起來了,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咯咯的叫了兩聲。

流冰海正在怔神,被這雞叫聲叫回了魂,冷冷的笑了笑,有些自嘲。

如今她也落到要費力去忘記一個男人的困境中。

而且,是用這麼笨的方法……

不再騎馬,不再穿騎馬裝,不再過問茶莊的一人一事,甚至不帶走任何一個在張氏大院中住過的姑娘。

嗬嗬,總該能忘了他了吧。

——

腿養了一個月後,骨頭差不多連上了筋。

流冰海到鎮子上準備尋些差事,但進到各個店鋪,管事的一見這個□□便大驚失色,恐怕因著用了這□□,便毀了自己鋪子的生意似的。

一個個的,將她視如敗壞門風的□□,匆匆的將她往外轟。

連著幾日,她都沒尋到個正經差事,還招了不少罵名。

終於一日,在會客樓找到份上菜的差事,老板人善,不嫌她是個廢人,隻是工錢不多。

流冰海應了下來,日日在店裡忙活著,除了上菜,也幫著後廚刷刷碗。

會客樓生意很好,幾乎日日爆滿,一日,她端菜上桌,因是坐著輪椅,身子不大方便,上菜的時候一滴油腥掉到了客官身上。

其實也沒多大的油腥,流冰海還沒來得及道歉,那位客官便急了眼,伸手險些把一桌子吃食打翻。

定睛瞧了瞧流冰海,竟是那被廢的□□,更是氣急敗壞,立刻把掌櫃的給叫了過來。

客官趙氏,鄰鎮的棉花之王,家裡有9個室妾,最見不得敗壞門風之事,指著流冰海對掌櫃的道,“這種女人你們也留?真是瞎了你們的狗眼啊!”

趙氏是這一帶的大客,平日不是包樓就是大肆宴請,可不敢得罪,掌櫃的趕緊賠不是道,“您彆氣,我叫她給您賠罪。”

“賠罪?”趙氏眼睛一瞪,一杯白酒抬手就潑到了流冰海臉上。

冰涼的液體順著她的發際線一直往下流,流到鼻孔,又流到嘴邊。

她沒說話,看著這位趙氏。

他繼續氣惱道,“若我再見這女人與你家有絲毫往來,便再不登門吃你一口飯菜!”

掌櫃的聽了大驚失色,趕緊拱手作揖給趙氏賠不是。

流冰海瞧著這局麵,心裡冷笑兩聲。

回頭便對掌櫃的說,“您不必為難,我走便是。”

不過三五日之間,剛找好的差事便沒了,流冰海找到賀傳雄,想問藥鋪尋個雜事。

銀子多少不嫌,管吃管住就行。

賀傳雄看她也是可憐,20多歲的年紀,被夫家休了又斷了腿,便讓她學著拿藥抓藥,還有將草藥打碎,碾成粉末。

流冰海便在藥鋪坐著輪椅,乾這些簡單的雜事。

偶爾也想起從前和張若塵騎馬遊山的日子,忍不住也隻是歎口氣,逼著自己,不去想那些。

藥鋪人來人往,都是些老弱病殘。流冰海自己殘,拿藥的也殘,瞧著倒是搭調。

隻是來來往往間,還是議論著流冰海。

“那女人是被休了的張家娘子吧?”

“是啊,怎麼一段時間不見,好像變了模樣,人憔悴了不少?”

“那是,以前什麼光景,現在什麼光景。”

“下賤的女人來抓藥,會把我們吃壞肚子吧!”

“我瞧是啊,可不要吃的和她一樣下賤!”

“你們兩個留點口德,都是女人,毒舌婦一樣要被夫家休。”

有個麵相不錯的婦人斥了那幾個人一句。

流冰海在藥櫃前麵抓藥,默默聽著他們嚼舌根,手裡繼續著抓藥的活兒。

不一會兒,賀傳雄來了,給了流冰海一份單子,“將這些藥抓10副,一會兒我要送去宋家。”

流冰海瞧了瞧單子,川芎、黃芪、牡丹皮等十幾味中藥。

“宋氏磨坊那個宋家嗎?”

賀傳雄點頭,“對,就是它家。”

流冰海:“我去送吧。”

“你去?”賀傳雄看了看她,“你這腿……”

“無妨。”流冰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輪子。

與其在這裡聽著彆人嚼舌根,還不如出去轉轉,興許能找到什麼新的營生。

……

金穀道,十分熱鬨,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尋著攤子上自己想要的物件。

流冰海坐著輪椅,懷裡放著要給宋家的10副中藥。

她這幾日又將車輪改造了一番,將輪子的結構和寬度更接近現代。

她火速轉動著輪子,目不轉睛的看著眼前的路。

這條道屬於集市,人多,東西也雜,流冰海繞著攤子,在人流的縫隙中目不斜視的穿行。

她不招惹旁人,旁人倒來招惹她。

街上三三兩兩的人都在瞧她,有人揚聲笑著道了句,”喲,這不是那情深意切的張家大娘子嗎?出來玩啊?”

雖是笑著,語氣中卻是譏諷。

流冰海沒理,想著從那人身邊快點繞過去。

那人卻不依不饒,又揚聲道,“唉,也不知道那張家少爺每天做噩夢沒有……”

身邊躺了多年的女人竟是個□□,換彆人恐怕要做成宿的噩夢。

彆人也有人跟著起哄,街上的人像圍觀蒼蠅一樣對著流冰海指指點點。

牆倒眾人推,她不想理會,想從前麵的小路拐過去避開這些長舌婦,想想又沒必要,往後的日子這些流言蜚語怕是要聽上一輩子。

便推著輪椅,慢悠悠繼續在街上走著。

那人又說了,“呦,心態倒是好,沒事人一樣的。”

流冰海冷笑了一聲,不過幾封信而已,她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自然沒事人一樣。

她不說話,那人卻不乾,知道她行動不便,便扭著膀大腰圓的肥身子故意擋在流冰海前麵,走的慢悠悠。

輪椅向左,她便向左,輪椅向右,她便也向右。

其他人都向這邊打量,尋熱鬨。

見她沒完沒了,流冰海提起沒斷的那條腿,在她屁股上懟了一腳。

那婦人“哎呦”了一聲,回頭怒著眼睛瞪她。

流冰海托著手裡的中藥,淡淡道,“我這藥是要給宋家老夫人送去的,耽誤了可吃罪不起。”

那婦人一聽是宋家夫人,癟了癟嘴唇,沒了聲音。

宋家算的上鎮子上有名的人家,做的雖不是什麼大生意,但是宋家老夫人的養子是京城中的大官,隻不過這宋家對生意興趣不大,隻喜歡做點小買賣,但因為有靠山的緣故,也沒人敢隨便招惹。

再加上宋家老夫人脾氣不是很好,一提她,那婦人便閉了嘴。

流冰海抱著藥趕緊往宋家去,想著回來的時候在街上轉轉,看還有什麼彆的營生沒有。

輪椅被改造以後,轉的飛快。

走著走著,在一個岔路口,她恍了下神,忽然撞到一個年輕人。

“啊……”兩個人一起發出激烈碰撞的聲音。

年輕人被撞了一下,在街上踉了好大一個蹌,險些摔倒,緩了一會兒才慢慢悠悠站穩。

是個衣衫襤褸的年輕男孩,頭頂像頂著雞毛撣子一樣,身上的衣服都是破洞,腳上的鞋也是破的,滿臉塵土,但身上的味道倒是乾淨清爽,沒什麼怪味兒。

“抱歉。”流冰海趕緊說。

男孩手裡抱著一堆爛菜,沒什麼表情的看著流冰海。

原來是個小乞丐……

“你沒事吧。”流冰海問。

男孩緊緊盯著她,一言不發,過了會兒,忽然搶過她手裡的中藥轉頭就跑。

流冰海心裡咯噔一下……是個小賊?

連藥也偷?

她快速轉著輪子追了上去。

其實那些藥的成本也沒有多少,大不了再回藥鋪取一份就是,但當下男孩一跑,她便非要弄清他的目的不可,順著男孩的背影就追了上去。

男孩穿過幾條窄巷,流冰海的輪椅雖不方便,速度卻不慢。

他鑽進了十南巷。

這條巷子窄的可怕,前麵還是死的,流冰海剛穿過來,不知道這巷子的情形。

等到跟進來,已經晚了。

男孩跑到胡同儘頭,停住,慢慢的轉過身,一大包中藥扔回她的腿上。

旁邊,緩慢的走出一個灰衣男人。

男人歲數不算大,看著比流冰海大個兩三歲而已,他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穿一身淡灰色羅衣,頭發以竹簪束起,眼中泛著凜凜波光,水晶珠一樣的吸引人。

他緩緩走出來,看著流冰海的眼神一片深情。

她當下便知道,中了計。

是原主雲可馨的那位情郎,展浩天。

再瞧瞧這位衣衫襤褸,小乞丐樣的男孩,正目不轉睛的緊緊凝望著她。

流冰海轉了轉輪椅,回身要走。

男人卻把她叫住:“馨兒。”

這聲音,美好,動人,溫和。

比那粗暴的男人好聽太多。

流冰海停下手裡的動作,背對著他側了側頭。

男人的聲音裡有一絲絲急迫,雖急迫,還是沒壓掉他骨子裡的謙和,“馨兒,不說句話嗎。”

好不容易能得一次見麵,況且,她已是自由身……

就不說句話嗎,怎麼見了她就走。

男人眼神裡充滿期待,流冰海慢慢轉回輪椅看著男人,緩緩走到他麵前。

他的期待之色越來越深,見了她的腿,便皺了皺眉頭,十分心疼,“這是他打的?”

流冰海沒說話,他又心疼道,“馨兒,是我害了你……但是以後……”

以後,我們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我會對你負責,對……這一切負責。

想到未來,展浩天心中的愁雲頓時散了,臉上多了些明媚色。

流冰海看著他灰薄的衣角,淡淡道,“展浩天,以後彆叫宜聰去找我了,我不會答應的。”

男人聽了神色一頓,臉上浮現出尷尬之色。

宜聰,陶氏馬場的繼承人。

那是展浩天捎去口信,求著他去找流冰海,商量馬術表演的事兒。

那天,流冰海被張若塵打斷一條腿,他在街上遠遠瞧著,聽著那幫婦人議論紛紛,他們說那浪蕩的女人啊,一定會被張莊主打死。

他心如刀絞,那是他喜歡的女人,卻隻能淪落到彆的男人手裡去折磨。

他托人去聯係陶氏,希望能把流冰海接到陶氏,也方便和自己見麵。

誰知她卻不肯。

流冰海抬眉瞧著展浩天,“宜聰是你派去的吧?”

展浩天頓了頓,坦白道,“是。”

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她把自己藏到賀家後院裡,誰人都不見,他想與她說上句話比登天還難。

如今她已是自由身,他們何苦再這樣艱難?

“馨兒,你現在已經自由了。”展浩天道。

他是真心喜歡她,不計較她被廢的身份。

“我是被休掉的。”流冰海道。

“我不在意。”展浩天斬釘截鐵道。

流冰海笑了笑,“你不在意,那麼你的父母、兄長、家人,也都不在意?”

男人愣了愣。

流冰海不想和展浩天糾纏下去,今天既然來了,也想和他做個了斷,於是便道,“我們今後不要再見麵了,你也不必安排任何人再來見我。”

不管是陶氏馬場,還是張氏茶莊,她都不會再去的。

這一個月,流冰海住在賀家後院的草房,一封信都沒給他去過,展浩天已經心裡生疑。

如今瞧著她這麼決絕,更是怔在原地,怎麼瞧著都覺得這雲可馨是變了一個人。

流冰海說完又轉過身,剛要走,又道了一句:“張莊主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彆再見麵,對你我都好。”

展浩天聽完這句話愣了愣,默默看著她身上的一襲淡紫色紗衣。

那紗衣那麼美,是他最喜歡的顏色,她即使坐在輪椅上,也像個從天上飛下來的紫霞仙女。

可往後,卻要與他無關了?

……

宋氏大院,宋老夫人在病床上熱的難受。

此時並不是夏天,老夫人陰陽失衡,臉上額頭上都是汗,即便拿個大冰塊冰著,也覺得內臟是說不出道不出的燥。

“藥怎麼還不送來?”老夫人的貼身侍女問。

旁人道:“快了,賀家藥鋪說今日定會差人送來。”

侍女看夫人燥的難受,心裡不免起急,“一日一日這麼難受下去,這可怎麼是好,也不知道這次賀家的方子能不能管用。”

剛說完,外邊便有人急匆匆來傳話,“來了,藥來了。”

流冰海將10副中藥送到宋家管事兒的人手上。

管事兒的人嗬了句:“怎麼這麼久。”

剛嗬完,看了看流冰海,又道,“怎麼是你!”

竟讓這風流女人來送藥,這藥怕是也要變的風流!

流冰海淡淡道,“此藥不會沾染我半分晦氣,您但用無妨。”

管事兒的是個男人,和老梁差不多大,聽流冰海這麼說,神色一怔,這女人竟然這麼直言自己的糗事。

管事兒的打量她,流冰海又朝裡麵望了望。

“看什麼!”管事兒的嗬了一句。

言語之間都是對這個□□的嫌棄之情。

流冰海淡淡道,“沒什麼,隻是想請問管家,府上可有什麼差事可托人做的?洗衣、煎藥都可。”

“沒有沒有。”管事兒的說完便關了門。

流冰海推著輪椅剛要轉身,那門又開了,管事兒的看著流冰海一臉嚴肅:

“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