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國知道,如果他拒絕了,他和齊家紅就沒有以後了。
他可以答應。
家裡的事都是他在管,頂班這種事辦個手續就行。而且妹妹一向懂事,她會體諒他的。
但他不能答應。
賀明國看向齊家紅,在她哀求的眼神中,艱難開口:“對不起,我不能答應。”
即使早就知道是這個答案,齊家紅依然有些沮喪和失落。
她搖搖頭,沒說話。
齊家紅知道,以她媽的脾氣,賀明國這樣直白的拒絕,會她視作嚴重的侮辱和挑釁。她夾在愛人和母親中間,以後隻會更加難做。
果然,齊老太氣壞了,指著賀明國的鼻子怒罵:“行,你們姓賀的一家子感情好,就耽誤了我閨女是吧?你給我等著,沒你家好果子吃的!”
放完狠話,齊老太拽著齊家紅就走。
齊家紅被她拽了個踉蹌,賀明國伸手想要扶。
齊老太不管不顧,猛地拉開屋門,看見賀明珠正站在門口。
齊老太正在氣頭上,狠狠瞪了她一眼,抬腿就要走。
賀明珠卻抬手攔了一下。
“嬸,才剛來就要走啊?”
齊老太以為她是在嘲諷自己,氣急敗壞地喊:“你給我讓開!”
賀明珠沒有讓。
“嬸,頂班的事,雖說我哥不答應,但這可不代表我不答應啊。”
聽到這話,齊老太停下腳步,狐疑地看向她。
賀明珠笑眯眯地說:“嬸,水剛燒開,喝杯熱水再走也不遲啊。”
大屋裡,四人圍坐在方桌前,賀明珠提著燒水壺,往各人的碗裡添水。
碗裡放了油茶麵,滾水澆上去,勺子攪一攪,沏成一碗濃稠鹹香的褐色麵糊。
油茶麵是前兩天賀明珠抽空炒製的,大哥上下班時間不規律,出門太早或回家太晚時,他懶得生火做飯,在爐子上烤個紅薯窩窩頭糊弄過去,要不就乾脆餓著。
賀明珠在櫥櫃裡翻到一小包芝麻和花生,家裡還有棒骨熬出來的骨髓油,正好做成油茶麵,熱水衝開就能吃,方便又解餓。
她做得精細,芝麻花生炒熟後全部去皮磨碎,麵粉炒熟過篩,起鍋燒熱,放骨髓油翻炒,最後做出來的成品鹹香醇厚,比市麵上賣得更好吃。
齊老太雖然還繃著臉,但神態明顯柔和許多,特彆是當油茶的香氣傳到鼻端時,她的表情甚至可以用和煦來形容。
齊家紅卻無心品嘗,蹙著眉,看看賀明珠,又看看賀明國,期待,又不敢期待。
她從沒惦記過賀家的工作,她隻是想和愛的人在一起。
賀明國是幾人中最坐立不安的,他想對賀明珠說些什麼,但看到一旁的齊家紅,又硬生生咽下去,整個人焦躁極了,充分詮釋什麼叫如坐針氈。
賀明珠把燒水壺放在爐子上,轉過身發現眾人都不動勺,說:“趁熱喝,涼了就不好喝了。”
齊老太迫不及待率先開炮:“誰稀罕喝你家的油茶,彆想拿這糊弄我!你說說,工作的事到底怎麼辦?!”
賀明珠不急不惱,拿起勺子,在碗裡轉了兩圈,捧起碗,吹了吹氣,喝了一口油茶。
唔,不愧是她的手藝,就是香!
齊老太眼睛盯著她的動作,沒忍住,悄悄吞了下口水。
就著碗沿喝了一圈,其他人就快沉不住氣時,賀明珠才慢悠悠地開口:“我同意子弟學校的工作讓家紅姐頂班。”
賀明國急忙製止:“明珠!”
齊老太轉怒為喜,要露出笑,又硬生生壓下去,板著臉說:“你說的算數嗎?”
“不算!”
“當然算數。”
賀明國和賀明珠的聲音同時響起,卻是截然相反的內容。
兩人對視一眼,賀明國先開口:“工作不能動!這是咱媽留給你的,媽還在的時候就說了,咱家的兒子將來自己去闖,有本事吃肉,沒本事喝湯;但閨女不一樣,這世道對女人不客氣,外頭的人見了女人就想啃一口,必須有份工作傍身才安穩,才能靠自己站住。”
齊老太聽了這話一愣,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喃喃地說:“你媽還挺有見識的。”
齊家紅卻聽得有些失落。
自家大哥下鄉回來後就接了齊父的班,但家裡沒人和她說過將來她要怎麼辦,也沒人替她打算過,隻說讓她找個好人家嫁了。
沒人告訴過她,這世道吃女人;也沒人教過她,要怎麼靠自己站住。
賀明國並不清楚齊家母女的複雜心情,繼續說道:“你二哥寧願去南方打拚都不肯接學校的班,就是為了給你留條退路——你學習好,誌氣高,是一定要考大學的,但萬一沒考上呢?高中畢業不包分配,礦務局招工也輪不上,那你到時候怎麼辦?難道要去做臨時工,天天糊紙盒子嗎?”
顯然,這些話藏在他心裡已經很久了,不止一次地想過家裡這幾個小的未來前途怎麼辦。
賀明國轉向齊家紅,說:“是我對不起你,但這個要求,我真的答應不了,我……”
齊家紅止住他沒說完的話,眼圈紅紅地說:“我知道,我明白,我不怪你。”
齊老太一看氣氛不對,合著她成壞人了。
老太太也顧不上感慨了,連忙扯著嗓子嚷嚷:“你們姓賀的是耍我們玩啊!一個答應,一個不答應,拿我們當猴耍!我告訴你,你要是今天不給我一個說法,我跟你們沒完!我兩個兒子可不是好惹的!”
齊老太抓著賀明國不放,他又不能和老太太打起來,支著手腳,不知所措。
齊家紅拉又拉不開,勸又勸不動,急得團團轉。
眼見屋子裡為了誰接班鬨得不可開交,賀明珠這時開口了。
“我哥說了不算。”
眾人都向她看過來,她泰然自若地說:“工作是我的,我說給誰就給誰,我就樂意讓家紅姐接班。”
齊老太要敲定這件事,忙道:“好,這可是你說的!”
賀明國被齊老太抓著動彈不得,掙紮著說:“不行!我不同意!”
賀明珠走過來,把他從老太太的鐵爪下解救出來。
“哥,難道你不信我能考上大學嗎?”
賀明國說:“我當然信,但是……”
“沒有但是。”賀明珠篤定地說,“我會考上大學,也會照顧好自己。”
“哥,家紅姐,你們的幸福比頂班更重要。”
賀明國說不出話來,他從未像今天這樣覺得妹妹已經長大了。
齊家紅眼眶已經盈滿了淚水。
這已經不再是她個人的幸福,還承載了彆人的犧牲和期待,期待她過得更好。
這是她從未體會過的複雜感情,像一床冬天的厚棉被,沉甸甸的,讓人溫暖而安心。
賀明國說:“小妹,我,我們……”
賀明珠最受不了煽情場麵,雞皮疙瘩都要竄出來了,趕緊打斷他的發言,
“再說了,那工作放那兒也是白放著,有人接班還能掙上工資呢。”
齊老太立刻附和:“那可不!早上一天的班就早掙一天的錢,我看也彆等結婚了,先讓我閨女接班掙工資去。”
賀明珠說:“那可不行,萬一你們家反悔了呢?”
齊老太大包大攬:“那必須不能!我們家不是那種不講究的人家。”
心心念念的工作眼見要到手,齊老太喜笑顏開,端起桌上垂涎已久的油茶就是一大口。
香,真香!
喝起來比聞著還要香!
等下就讓賀明國妹妹給她裝一大包,帶回去給老頭子和兒子孫子都嘗嘗。
她就說嘛,這賀家沒大人,還不是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這幫小年輕懂什麼?
齊老太心情正好呢,油茶是越喝越香,卻突然聽到賀明珠說:
“嬸,我怎麼想著有點不太對啊?”
齊老太趕忙問:“哪兒不對?”
賀明珠說:“雖然工作可以給家紅姐,但您剛剛要的可不隻是工作啊!”
齊老太正因剛剛的勝利而趾高氣揚,聽出賀明珠的話外之音是嫌她提的結婚要求多,斷然道:
“除了工作,我剛剛說的可一個都不能少!”
賀明珠倒吸一口冷氣,“嘶”了一聲。
“要不算了吧,當我剛才的話沒說過,我家現在可配不齊三響一轉,給不出一千塊的彩禮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