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1 / 1)

張躍進剛下早班。

他饑腸轆轆,手腳冰涼,慢慢推著自行車,出了一礦的大門。

礦上的食堂過了飯點就沒好菜,隻剩下些豆腐白菜燉肥肉片子之類的燉菜,看著就沒胃口,遠不如自家做的,還要搭上一張飯票。

在食堂,一張飯票可以打一份菜,或者兩個白麵饅頭。

礦上一個月發三十張飯票,自己買的話是五毛一張。

張躍進家裡有倆兒子,每天吃飯都用搶的,就著鹹菜能吃完一大盆小米多大米少的二米飯。

他和媳婦吃飯都不敢多伸筷子,把定量省給兒子。

就這,倆小子天天餓得眼發綠,大半夜看見了都瘮得慌,睡迷糊還以為家裡進狼了。

他每天下班去食堂拿飯票打兩個饅頭,加上下井發的麵包,帶回家給兒子加餐。

但下井畢竟是重體力勞動,連續八小時乾下來,他的兩條腿軟得像麵條,走路直打晃。

這一整天下來,除了早上在家喝了碗紅薯粥,張躍進幾乎什麼都沒吃。

他之前不是沒試過帶飯,但天氣熱容易餿,天氣冷又會凍成冰坨,井下也不可能生火熱飯。

還是忍一忍,晚上回家多吃點吧。

但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吃得太少,他現在渾身發冷,幾乎感受不到手指和腳趾的存在,就剩心口一點熱乎氣。

張躍進縮著身子,動作遲緩地推車出了一礦大門,正要抬腿跨上車時,餘光看到路邊有人擺攤。

擺的是什麼攤沒看出來,就看見瓦楞紙上寫著幾個大字——【土豆燉棒骨,3角/碗】

等等。

棒骨?

三毛錢?

他要抬腿上車的動作一下就有點遲疑了。

張躍進放下腿,推著車掉頭過去,問攤主:“你這一碗,是多大的一碗?”

攤主是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姑娘,戴著帽子紅圍脖,隻露出一雙眼睛。

聽到問話,她伸出戴著棉手套的手,從籃子裡取出一隻乾淨碗,向他展示。

這碗和他家裡日常用的碗差不多嘛,才能裝多少菜,值三毛嗎?

大概是看出張躍進的質疑,攤主說:“同誌,如果你帶了飯盒,還可以多打一些。”

張躍進覺得這有點不靠譜,三毛錢都能買兩斤土豆了。

但要加上棒骨的話,倒也不能說不值這個價。

他拿不定主意,又說:“那我先看看你的菜。”

攤主很爽快,解開裹在鐵皮桶上的棉襖,桶蓋掀開一條縫。

張躍進還沒看清桶內的菜,就被一股濃鬱的混合著肉香的蒸騰熱氣正麵擊中!

寒冷的冬日,疲倦的身體,長久的忍饑挨餓……

那一瞬間,他已經分辨不出來那是食物的香氣,還是本能對於高熱量油脂的極度渴望。

他簡直像個犯了毒|癮的癮君子,五臟六腑,抓心抓肺的癢。

真香啊!

大量口水瘋狂分泌,溢滿了口腔的每個角落,張躍進說話都說不利索了。

“給,給我來一碗!”

簡單的一句話,說得他差點沒兜住口水。

他手忙腳亂從挎包裡取出飯盒,因為太忙亂,在掰開蓋子時差點把裡麵裝著的兩個饅頭給摔了。

攤主左手接過飯盒,右手拿勺子,從桶裡結結實實舀了一大勺土豆,“啪”地一下就扣進飯盒裡。

因為燉煮時間長,又在桶裡燜了一段時間,土豆已經完全被肉湯浸透,輕微動作下便酥軟成泥。

張躍進接過飯盒,顧不上燙,就那麼站著,拿筷子使勁往嘴裡扒拉。

香!

真香!

土豆軟糯綿密,入口就化了,舌頭輕輕一抿,連牙都用不上,軟綿綿地就滑過嗓子眼,落進胃袋。

熱乎乎的菜一進肚,立竿見影的,身上就暖和起來。

像是有一條熱量傳輸線,從嘴到喉嚨再到胃,體內漸漸蒸騰起來。從五臟六腑到四肢百骸,溫暖蔓延全身。

手指和腳趾都麻酥酥的,重新有了知覺。

張躍進吃得臉上泛起紅暈,整個人都舒展開,哪還像之前饑寒交加時縮頭佝背,仿佛是夾著尾巴的老狗。

吃飽了飯,老狗當場爆改哮天犬。

一口氣吞下大半盒土豆泥,胃裡傳來久違的飽足感。

張躍進心滿意足地舒一口氣,這才有心情細細品嘗。

人家這土豆也不知是怎麼做的,吃起來沒有土豆特有的澀味,而是絲滑綿軟,充滿了濃鬱的香味。

而吃的時候,還會冷不丁吃到塊肉,雖然塊頭不大,但那畢竟是肉啊!

再吃下去的時候,就帶上了一點開盲盒的意味,期待下一塊肉。

每一口都不讓人失望。

肉似乎被燉化了,分解成細細碎碎的肉塊和肉絲,藏在土豆泥中,讓吃起來的口感多了個層次。

張躍進珍惜地將飯盒裡的土豆泥都吃得一乾二淨,要不是周圍有人,他都想伸舌頭舔乾淨。

放下飯盒,他滿足地長長歎了口氣。

像是油表亮起紅燈,眼見車要熄火了,拐角遇到加油站,掛著空擋滑過去,在油箱徹底耗空前,終於噸噸噸加上了98號油。

現在他就像一輛加滿了油的老車,又能載著全家上路馳騁。

張躍進從兜裡掏出一疊鈔票,從中數出三張一毛錢,遞給了攤主。

攤主要接錢時,他忽然想起什麼,一縮手,說:“你這上麵寫著土豆燉棒骨,全是土豆,也沒有棒骨啊。便宜點,就兩毛吧。”

三毛錢在菜場能買兩斤土豆呢,他剛剛吃的肯定沒有兩斤!

攤主也不急,回身掀開桶蓋,大勺子在裡麵一撈,撈出一根光溜溜的棒骨。

“便宜是便宜不了,這一桶菜下了五斤棒骨呢,燉的時間長,肉都化在裡麵了。”

張躍進伸脖子一看,果然桶裡還有好幾根棒骨。

這下沒理由砍價了,他有些心疼地把錢遞給攤主,想了想,又說:“那你給我根棒骨唄。”

攤主還真給了他一根棒骨。

飯盒裝不下,他就把從辦公室拿的報紙包在骨頭上,怕滲油,還包了好幾層。

張躍進騎車回家,騎了一會兒,發現在冬天寒風中,身上還是熱乎乎的。

他猶豫了一下,掉頭回去。

這土豆泥裡有肉又有油脂,正好打包一份回去給老婆孩子吃。

到時候媳婦問他多少錢,就說五毛錢一碗。

當張躍進懷揣著報假賬攢私房錢的小算盤回去時,卻發現小攤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下班的礦工們揮舞著錢,搶著要買,擠得水泄不通。

“給我打兩碗!”

“我要三碗!”

“快沒了?我不管,我先來的,必須給我打一碗!”

見狀,張躍進等不住了,把自行車往旁邊一停,揣著飯盒就往人堆裡擠。

“彆搶了!給我留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