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窄小的院子裡,中年男人和賀明珠拔起了河。

一個堅持要去礦上找領導,一個死活不同意,兩人的角色完全顛倒過來。

“叔,咱們現在趕緊坐公交去礦上,晚了領導們要下班了!”

“不不不,一點小事,就彆驚動領導了……”

“那怎麼行,我不能讓您吃虧!”

“不吃虧不吃虧!”

中年男人要崩潰了,這小姑娘看著瘦,怎麼手上勁兒這麼大,硬生生拖著他往前走啊!

他是真沒想到,這賀家女兒心眼這麼實誠,他說工作抵債是他吃虧,她就真敢信啊!

要是讓礦上領導知道他哄騙犧牲同事家的工作,特彆是那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老礦長要是知道了,還不得劈頭蓋臉罵他一頓,說不定還要處分他呐!

“你這孩子怎麼就說不通呢!放手,快放手!”

就在男人幾乎急得要跳腳之時,忽然有人一推門,探進半個身子,焦急地對賀明珠說:“你怎麼還在家?快走,你弟弟在托兒所出事了!”

來人是賀家隔壁的鄰居劉嬸。

當看到小院情況,她一愣,訝異道:“哎呀,你們這是怎麼了?明珠,這是你家親戚?”

“不是,這是我爸以前同事,來找我們家還錢的。”

賀明珠一邊拽著男人一邊回道:“他想讓我拿我媽的工作抵債。”

劉嬸立刻說:“那怎麼行!你媽的工作可是要留給你接班的!”

賀明珠說:“我也覺得不太合適,正打算和叔去礦上找領導說說,看能不能預支我哥工資,把欠的錢先還了,不然拿工作抵債的話,叔就太吃虧了。”

賀明珠還回過頭問中年男人:“叔,你說是吧?”

劉嬸沒聽明白:“吃虧?誰吃虧?傻孩子,你知道現在買個工作多貴嗎?你家才欠了幾個錢,就到了賣工作的地步了?”

賀明珠一臉清澈的愚蠢,說:“是叔說的啊,他說他吃點虧,讓我把工作給他兒子,我們兩家的債就算清了。”

聞言,劉嬸打量中年男人,狐疑地說:“你是哪個礦的?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找明珠拿工作抵債的事兒,她哥知道嗎?”

男人避而不答:“你誰啊你,關你什麼事,你太平洋警察啊管這麼寬!”

劉嬸一叉腰:“我是他們家鄰居,賀家幾個孩子都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怎麼就不能管了!”

男人說:“那有本事你替他們把錢還了啊!”

劉嬸就問他:“賀家欠你多少錢?”

中年男人卡了一下,賀明珠搶著替他說:“二百!”

劉嬸大驚:“二百?二百塊就想要工作?大街上搶錢的都沒你這麼狠!”

賀明珠茫然道:“啊?可叔說要是不還債的話,他就要去礦上找我哥領導……”

劉嬸急道:“這人是個騙子,欺負你家裡沒大人,哄你的!”

被其他人當麵揭穿他的小心思,中年男人臊得滿臉通紅,下意識反駁:“我不是騙子!欠了錢不得還啊,誰讓他們家沒錢,隻能拿工作抵……”

劉嬸不理他,揚聲就喊隔壁:“劉燕,劉燕!快去派出所喊人!有騙子!”

中年男人急得要跳腳:“彆報警,彆報警!”

賀明珠也說:“嬸,我覺得他應該不是騙子。”

男人才鬆了一口氣,又聽到賀明珠說:“不過,咱們去派出所把事情說清楚,大家都放心。”

她還對他說:“叔,我說的對吧?”

對個屁!

小院門口又來了一個和劉嬸有三分相像的年輕女子,她朝院裡看了眼,馬上說:“媽,彆怕,我馬上去找公安!”

見對方真要報警,這可是要留案底的,比鬨到礦上要嚴重一萬倍!

中年男人急了。

刺啦一聲,他硬是掙開賀明珠的手,撞開門,撒腿跑出小院。

賀明珠手上攥著從男人棉襖上扯下來的一塊布,追上去,衝著他背影喊了一嗓子:“叔,你彆走啊,你說清楚!等一下!”

傻子才等!

中年男人頭也不回,穿著露棉絮的破襖,喪家犬一般,狼狽逃出小巷。

看男人跑得沒影了,解決了一個麻煩,賀明珠這才去問劉嬸:“嬸,我弟怎麼了?”

劉嬸這才想起正事,忙說:“你快去托兒所,老師說要開除你弟弟!”

開除?!

賀明珠二話不說,戴上耳套和棉手套,推上二八大杠就往外走。

劉嬸追在她身後喊:“和老師好好說一說,求人家千萬彆把你弟弟開除了!”

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就是賀小弟在托兒所和同學打架了。

理論上這都不算事兒,小男孩屬哈士奇的,哪天要是不拆屋不打架,爹媽都要納悶孩子這麼蔫,是不是病了啊?

更彆說礦上的孩子野,成天漫天遍野地撒歡,家裡也不管,按時回家吃飯睡覺就行。

礦上的街頭巷尾,拖著鼻涕的小孩兒嬉笑著呼嘯而過,一身補丁棉襖蹭得臟乎乎。

小孩子不記仇,經常是小哥倆前腳打完架,後腳摟著脖,又親親熱熱玩到一起了

但問題是,賀小弟這次打架的對象不一般。

賀家父母雙雙過世後,老礦長和工會主席來家裡慰問,見賀小弟才四歲,兄姐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家裡沒人能看孩子,就批了條子,讓他去機關托兒所。

機關托兒所的條件特彆好,新蓋的小三層樓,有電視,有大滑梯和蹺蹺板,不僅能照看小孩的一日三餐,還有老師教算數和拚音。

能把孩子送進機關托兒所的人家,不是政府機關吃公家飯的,就是礦務局的大小領導。

要不是老礦長批的條子,普通工人家的孩子根本送不進去。

賀明珠隻需要每天上學時順路把弟弟送到機關托兒所,放學後再接回家,省了她不少事兒。

但弟弟好像過得並不開心。

她還記得,弟弟剛被送去機關托兒所沒多久,有次上學前期期艾艾地問她能不能不去托兒所,她問為什麼,弟弟不說話,就嘟囔著不想去。

家裡突逢大變,剛上初三的賀明珠整個人焦頭爛額,一邊忙學業一邊忙家務,還要擔心欠債和杳無音信的二哥。

大哥為了還債,不顧她的阻攔,堅持要接父親的班繼續做礦工。

即使礦上領導說了給他安排地麵工作,但為了能多掙點錢,他還是決定下井采煤。

偏偏那段時間礦上頻發事故,經常能聽到哪個礦又死了人的消息。

賀明珠每天過得提心吊膽,生怕聽到大哥出事的噩耗,根本顧不上弟弟的小情緒。

而且機關托兒所的夥食相當好,瘦巴巴的弟弟眼見著就胖乎起來,雖然變得不愛說話,但比以前那副潑猴樣也更好管了,賀明珠不知有多感謝老礦長。

但什麼時候,弟弟從一個虎頭虎腦的愣小子,變成了後來的畏縮無能,躲在老婆背後的懦夫呢?

賀明珠騎著二八大杠去了機關托兒所,看門大爺認識她,開門讓她把車推到門衛室旁邊空地。

她把車往牆邊一靠,急匆匆的,一路小跑進了教學樓。

教學樓格局方正,裝修是經典上世紀風格,水磨石地麵,牆麵下半部分刷了綠色防水漆。

賀明珠不記得弟弟班級是在幾樓,就敲開一間老師辦公室的門去打聽。

聽到她要找賀明華,老師坐在辦公桌後上下打量賀明珠,說:“噢,你找那個礦工家的小孩啊,他們班在三樓呢。”

賀明珠謝過老師,三步並兩步,爬樓梯上了三樓。

長長的走廊,她一眼就看到看到弟弟孤零零站著,麵對著牆,抽抽搭搭,拿臟兮兮的袖子抹眼淚。

走廊上的暖氣不足,老式鐵窗密封性差,絲絲寒氣鑽進來。

賀明珠跑得一身汗,被冷風一激,打了個噴嚏。

賀小弟聽到聲音看過來,見是自家親姐,小嘴一撇,哇地一聲哭開,張開雙臂,跌跌撞撞跑過來。

看著眼前的幼年體小弟哭哭啼啼朝她跑過來,賀明珠突然有點想撤退。

無他,賀小弟是個不愛乾淨的小臟孩兒,一脖子皴,凍得紅蘋果似的臉蛋上還掛了兩行大鼻涕。

——這邋遢孩子,她是該抽這臭小子一頓呢,還是抽他兩頓?亦或是每天有空就抽一頓?

賀小弟完全不知道親姐的危險心理,哭得亂七八糟,一把抱住她的腿,眼淚鼻涕一股腦地往上抹。

賀明珠頓了一下。

她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後隻是敲西瓜似的敲了敲他的大腦門。

“哭什麼呢,至於嗎,這是出什麼大事兒了?”

賀小弟抽噎著不說話,高舉起兩隻小手,要姐姐抱他。

賀明珠沒抱,扯出他的秋衣下擺,嫌棄地給他抹了把臉。

“彆哭了,你這鼻涕都快流嘴裡了。”

賀小弟才不管會不會吃到自己的鼻涕,抱著姐姐就告狀:“嗚嗚嗚老師不讓我進去!”

賀明珠問:“你是不是又打架了?”

賀小弟理直氣壯:“打了,可我沒打贏!”

——這熊孩子,和人打架還理直氣壯!

賀明珠到底沒忍住手癢,雙手掐住他肉嘟嘟的腮幫子,用力往兩邊扯,又揉麵團似的揉捏。

賀小弟被親姐捏得毫無反抗之力,嘴裡嗚嚕嗚嚕不知在說什麼。

賀明珠小小出了一口氣,放開賀小弟,抬手去敲教室門。

教室門是木頭的,聲音發悶,她敲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開門。

開門的是個中年女老師,齊耳短發,戴眼鏡,淩厲的眼刀把賀明珠上下刮了個遍。

“你就是賀明華家的?我們這兒教不了,你趕緊把他領回去,以後都彆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