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賀明珠重生了!

她一把掀開棉被,從炕上蹦下來,站到老式衣櫃前,對著鏡子,稀罕地左看右看。

鏡中的小姑娘,修眉俊目,鼻梁挺直,沒有上輩子眼鏡的遮擋,一雙眼黝黑明亮。

她穿著小花襖大棉褲,長頭發編成兩股麻花辮,看起來有種久違的八十年代的樸實和向上。

就是人太瘦了,像一棵細伶伶的小白楊。

賀明珠都不記得自己居然還有這麼苗條的時候!

上輩子工作壓力太大,她染上了甜食癮,時不時去甜品店挑個小蛋糕,心情爽到飛起,體重也是(允悲……)

北方的深冬,爐子不知什麼時候熄了,屋裡冷得像冰窟。

她還在發燒,鼻尖凍得通紅,眼裡一片蒙蒙水霧,都是凍出來的淚花。

但賀明珠卻雀躍極了!

重生誒,這可是重生!

簡直是天降金餡餅精準砸她腦門上,堪比隨手買彩票後中獎一億,而且還更好。

——世界上多的是彩票中獎的幸運兒,但有幾人能回到遺憾發生前,親手將命運改寫?

但她還沒來得及消化重生帶來的狂喜,就不得不麵對另一個緊迫的問題——

“賀明珠,你家欠的錢什麼時候能還?”

說這話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穿著藏藍色棉襖,戴著雷鋒帽,整個人看起來鼓鼓囊囊的。

天氣冷,他揣著手,堵在平房門口,身子一半在裡一半在外,腳卡著門,對賀明珠說:

“不是叔催你,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這債可不能繼續拖了。我知道你爸媽都沒了,家裡就剩你們兄妹幾個不容易,但這年頭誰家容易啊?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拖著不還錢算什麼事兒?”

賀明珠有點緊張。

倒不是因為她生著病,隻披了件母親的舊棉衣,孤身一人在家,被比她高一頭的成年男人,堵在家門口逼債。

而是——您哪位啊

二十多年過去,她是真不記得這位是誰。

不過欠債的事,過了這麼多年,賀明珠還清楚記得。

賀父是烏城礦務局的煤礦工人,去年下井采礦時因公犧牲。

賀母得知消息後大受打擊,當場昏倒,被送到醫院後查出肝癌晚期,不到三個月人就沒了。

賀家本來是雙職工家庭,雖然家裡孩子多花銷大,但收入也高。

賀父是采煤隊的隊長,每月工資有一百多塊錢;賀母是子弟小學老師,每月工資也有五十塊。

在國企工資普遍隻有四十多塊錢的八十年代初,賀家不僅能吃飽飯,每月還舍得吃一次肉。

賀明珠作為家裡唯一的女兒,從小不用撿哥哥們的舊衣服穿,賀母每年都扯布給她做新衣服。

但因為賀母的病,礦上醫院治不了肝癌,賀家老大找單位開了介紹信,帶賀母去北京看病。

隻是最後病沒看好,不僅花光了家裡的積蓄和撫恤金,還欠下大幾千塊的外債。

賀明珠當時還是初中生,短短幾個月先後喪父喪母,好好的一個家幾乎分崩離析,說一句天塌了也不為過。

幸運的是,她上頭還有兩個哥哥,承擔了撫養弟妹的責任,勉強支撐起這個家。

大哥接了父親的班,依舊下井做采煤工人;二哥卻不肯接母親的班,執意要留給妹妹,留下一封信後,獨自去了南方,杳無音信,隻是隔一段時間就給家裡彙來五十或一百塊錢。

賀明珠當年還小,對具體欠債情況並不清楚,倆哥哥也不讓她管。

她隻記得每月礦上發工資那天,大哥總會拿著剛到手還沒焐熱的錢,挨家挨戶去還債。

借錢的人都是賀父賀母的同事領導和親戚鄰居,他們可憐賀家大人都沒了,一家就剩下幾個孩子,大多數人不僅沒催過債,還讓賀大哥不急還錢,家裡先度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但也有人當初抹不開麵子,隨大流借了錢,過後又反悔了,隔三差五上家裡哭窮,鬨得賀大哥沒辦法,最後電視、縫紉機、收音機還有自行車都拿去抵債了。

家裡值錢的大件都被搬走,隻剩下一輛舊的二八大杠。

因為賀明珠的學校離家遠,走路要兩小時,騎車更方便,賀大哥頂著壓力沒鬆口,留下了這輛車。

賀明珠的思緒轉回,聽到中年男人說:“雖然我和你爸是同事,但你哥當初可是親口答應還錢,你家可不能賴賬啊!”

見小姑娘不知在想什麼,低著頭不吭氣,他瞪起眼睛。

“你彆不說話啊,我告訴你,你家要是還不趕緊還錢的話,我就隻能上單位找你哥領導說說了啊!”

這年頭工作不好找,國企工作是ssr等級的鐵飯碗,體麵又穩定,無數人在外麵摩拳擦掌,擠破頭想分一杯羹。

因此正式工最怕被人找上單位鬨事兒,萬一鬨大被開除,沒了工作,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風。

如果是十六歲的賀明珠,父母雙亡,麵對中年男人的恐嚇,這會兒說不定真會被嚇得六神無主,什麼要求都肯答應,隻求他彆影響大哥工作。

但可惜,他碰到的是重生的賀明珠,上輩子已經被生活捶打成一顆響當當的銅豌豆。

賀明珠咳了咳,啞著嗓子,抬起頭,細聲細氣地說:

“叔,你彆著急,欠您的錢,我家一定會還的。”

中年男人對此嗤之以鼻。

“怎麼還?你家現在有錢還嗎?!”

賀明珠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您放心,我就算賣房,賣地,賣血,也一定還你錢。”

中年男人被噎了一下,沒想到賀家的小女兒看著年紀不大,說話這麼硬,不僅沒被他嚇住,還拿話來堵他。

都是一個單位的,要是傳出去他逼著去年才因公犧牲同事的遺孤賣血還錢,單位的人要怎麼看他?領導要怎麼想他?

中年男人急了:“你彆瞎說啊,我可沒這麼說!”

賀明珠不給他狡辯的機會:“叔,我知道您當初借錢是好心,按理說我們是該還錢,但家裡也確實困難,我哥這個月工資都拿去還錢了,上個月才把家裡的縫紉機也抵債了。”

——聽到這兒,中年男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之前正是他逼上門扛走了賀家的縫紉機。可那也不能怪他,彆人都拿了,他不拿不就吃虧了嗎?

賀明珠說:“現在家裡就剩下點老家具和舊衣服,對了,還有輛老洋車,要不您騎走算了。”

那破車誰要啊,騎起來叮叮當當的,除了車鈴不響哪兒都響,還不夠他硌屁股的呢!還說什麼騎走抵債,當他傻的啊!

中年男人嫌棄地瞥了一眼靠在小院牆角的老車,說:“你彆和我說這個那個的,我不要你家這些亂七八糟的,又不值錢,有什麼用!”

賀明珠聽他這話,想了想,從舊棉衣兜裡摸出張皺巴巴的鈔票,這還是大哥留給她買藥的。

她把錢遞給對方,說:“叔,既然您開口了,雖然我們家的錢都拿去還債了,現在確實沒錢,但也不能讓您白來一趟。您拿上錢,回家給家裡添個菜,也算我們一點心意。您放心,我們一定還錢。”

男人下意識接過錢,眼睛一掃,兩塊錢。

才兩塊錢?!

他專門趁賀家老大當班不在家的空擋特意跑這一趟,為的可不是這點錢!

他想還回去,又不舍得,手裡把錢攥的緊緊的。

賀明珠把他的動作看得清楚,對這個人是什麼德行有了更清楚的判斷。

“明珠,叔叔也不是這個意思……”

拿著錢,男人和氣多了,但還是堵著門不肯走。

“你看,你家現在全靠你哥的工資,你媽治病的時候欠了那麼多錢,靠他那點兒死工資什麼時候能還清?就算我不催你,那其他人也是要來催的啊。”

聽話要聽音,賀明珠就問他:“叔,那你的意思是?”

中年男人終於說出來意:“明珠,你媽那工作不是還留著嗎?”

圖窮匕見。

賀明珠瞬間了然,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呢。

之前搞運動,耽誤了經濟發展,加上前些年允許知青返城,現在大批人沒工作,街上經常能見到脖子上掛著硬紙板找活兒乾的人。

就算報紙上天天呼籲“一個人的工作兩個人乾,三個人的飯五個人吃”,恨不能一個公章十個人蓋,一條街百個人掃,但能解決工作的人依舊鳳毛麟角。

有人就到路邊擺攤,擦皮鞋修自行車,蹬三輪拉貨又拉客,能掙上錢,但到底沒有正經工作體麵,見到熟人都不好意思抬頭,連媒人都不願意給介紹對象。

雖然政策允許子女頂班,但各家孩子也多啊,少則兩三個多則八九個,獨生子屬於稀罕物種。

這就導致父母最多騰出兩個頂班名額,其他孩子不僅沒工作,還要因為爹媽偏心鬨得雞飛狗跳。

現在這年代,誰家裡要是沒有待業青年的,那簡直可以被評為街道幸福家庭了。

當時賀家父母去世時,人們都覺得兩份工作應該就是老大和老二接班了。

誰也沒想到,賀二心疼妹妹,居然寧願自己去南方打工,也要把工作留給妹妹。

有人就動心思了。

“你把你媽那工作讓給我兒子,咱們兩家的債就算清了。”

中年男人狀似大方地說:“加上你哥之前還的,我也不計較錢多錢少,就當這債還完了。”

這話說的,好像賀家拿工作抵債,還是占了他的便宜。

賀明珠記得,前世她有個初中同學家裡給買了份煤礦配套機械廠的工作,花了兩千塊,這還是賣工作那家和同學家是表親,給的親情價。

同學進廠後被定級為最低的學徒工,每個月才能拿十七塊五毛錢的工資。

當時她聽說後非常震撼,同學得九年不吃不喝才能掙到買工作的錢啊!

——當然實際上用不了這麼久,隨著工作年限增長,會有工齡工資;工人的技術級彆還會上調,工資也會漲起來。

但有一說一,這個年代買工作還是貴出天際。

即便買工作已經要掏空家底了,但市麵上賣工作的還是極少數,可遇不可求,不是特彆缺錢的人家根本不會考慮賣工作。

畢竟有工作就意味著有穩定的收入和體麵的社會地位。

中年男人仗著賀明珠年紀小,欺負她不懂行情,連嚇帶騙想讓她把工作讓出來。

可沒想到賀家的姑娘不僅沒答應,反而問道:“叔,我家還欠你多少錢?”

中年男人眼睛一轉,剛想隨口報個大數,沒想到聽到麵前的小姑娘自言自語般說:“我記得大哥有個本子專門記了家裡欠錢的事兒,我想想他放哪了……好像在櫃子裡,叔,你等等,我去找找……”

見賀明珠要轉身去取本子,這一對賬不就露餡了嗎?

中年男人沒說出口的話就被噎了回去,不情不願地說:“欠我二百。”

賀明珠看他一眼,這人心可真夠黑的啊,二百塊就想買工作。

被小姑娘這麼一看,男人有些心虛,但轉念一想,毛孩子懂什麼,不趁這會兒家裡沒大人把這事兒定下來,等賀家老大回來了,還有他什麼事兒?

“你趕緊的,我沒空和你耗,行不行一句話的事兒,不行的話我就去礦上找你哥領導說說去,哪有欠錢不還的?你爹媽的臉都被你們丟儘了!”

男人故技重施,又拿賀大哥的工作來威脅。

這招果然有效,他看到賀家姑娘驚慌地瞪著眼睛,哀求般說道:“叔,您彆生氣,我答應還不成嗎?您千萬彆去礦上找我大哥的領導……”

中年男人有些得意,他就說嘛,對付這種沒經過事兒的小姑娘還不是一拿一個準,手到擒來。

他媳婦還說要一起來,這哪用得著她,看看,他一個人就搞定了。

他得意洋洋,看著嚇傻的小姑娘不住哀求自己,心想沒了爹媽的孩子就是可憐。

嘴上還在說:“哼!我告訴你,要不是看在你爸的份上,不可能讓你們拿不值錢的工作來抵債!哎,沒辦法,隻能我吃點虧了!”

他滿意地看著小姑娘被嚇得眼圈發紅,覺得火候差不多了,等下讓她跟自己去勞資科,那邊他都已經打點好了,去了就能辦手續。

隻要這工作一歸了自家兒子,就算賀家老大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大不了給他補點錢唄,反正現在什麼都要票,錢白放著就是廢紙。

他越想越美,卻沒成想小姑娘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忽然斬釘截鐵地說:

“叔,我不能讓你吃虧,您都幫了我們家這麼多,要是再占您便宜,我爸媽泉下有知肯定要生氣。”

中年男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小姑娘一把薅住胳膊,拽著他就往小院外走。

“咱們現在就去礦上找領導,您該說什麼就說,畢竟是我家對不起你,拿不值錢的工作來抵債。”

“我想好了,我去求老礦長,求他預支我哥工資,這樣就有錢還您,您不用吃虧了!”

中年男人懵了。

不是,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