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旋轉(1 / 1)

催產素逐漸消退,育兒問題接踵而來。

在這一點上紀孟君做得還不錯:雖然他的領導堅決不肯放人,他媽媽也沒空照顧孩子,但一位金牌月嫂、一位鐘點工、一位住家保姆解決了大部分問題。

夫妻倆的工資需要還房貸和日常消費,所以這筆昂貴的資金完全是紀孟君母親在支援。

孫曉鈺感激之餘也有些振奮:休息幾天就可以回去工作了,這次總不會再拖後腿了吧。

她每天都在有意識地鍛煉,產後發懵的腦子也恢複了一部分,健忘的程度大幅緩解,隻等產假結束重新返回崗位。

可是當婆婆知道這件事時,一向爽快掏錢的她在視頻電話裡冷了臉:“小孫啊,你怎麼能在孩子這麼小的時候把她一個人落在家裡呢。”

“不是一個人啊。”孫曉鈺連忙解釋道:“家裡有保姆,下午還有鐘點工,我和孟君晚上會早點回來的。”

視頻電話裡的婆婆繃緊臉皮,似乎在用涵養把一些很難聽的話咽下去。

她盯著屏幕外的孫曉鈺一字一頓地說:“你是年輕人,應該多看看以前的案例和網上的訊息,沒有一位合格的母親會把嬰兒完全丟給陌生人,有攝像頭也很不保險。”

在這通電話的最後,孟母一錘定音:“你那份工作每個月五千吧。這樣,我先打給你十萬,你明天把工作辭了,安心在家照顧孩子。”

孫曉鈺一臉茫然地放下手機,腦海裡還殘留著孟母最後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似乎生完孩子後回去工作是什麼很逆天的事情。

可是對方給了錢,而且說得也有道理:月嫂已經回家了,住家保姆不負責帶孩子。如果再請一位幫忙帶嬰兒的保姆,這個錢將雙倍於她的工資,不管是從經濟還是情感的角度看都很不合適。

孫曉鈺有一瞬間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又很快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

弟弟孫耀宇在上小學,光是每天的接送、輔助學習就占據了年邁的父母大量時間。他們都沒有退休,實在沒辦法顧及到她這邊。

眩暈。

眩暈時還伴隨著強烈的嘔吐感。

孫曉鈺甩甩頭發,她看著銀行卡的到賬短信,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要不要和紀孟君聊聊,讓他幫忙說服母親?

這樣的想法一閃而逝。因為她這幾天每天都看到丈夫加班到深夜,據他所說最近公司忙得要死,有很要緊的事情要去做。

要不我就聽婆婆的話,辭職在家照顧孩子,等孩子大一點再去找工作?

哢嚓,哢嚓。

頭顱內部激起一陣刺痛,孫曉鈺迅速捂住額頭,隨後一股想哭的情緒直衝鼻腔。

沙沙。

冰冷的觸感從眼角滑下,她震驚地摸了摸眼瞼,臉頰的皮膚已經全被淚水打濕了。

【產後抑鬱症】一個恐怖的名詞砸了下來,濺出一地水花。

孫曉鈺抓起手機按下搜索按鈕,屏幕上推送來鋪天蓋地的負麵信息。

那些信息帶著碩大到可怕的標題抓人眼球,封麵和內容更是黑暗到難以言喻。

高樓水窪上吊繩,每個暗示嬰兒被害的視頻都讓剛成為母親的她深深窒息,這些映入眼簾的母親殺害孩子的圖景遠比“心懷不軌的保姆”更加驚悚。

孫曉鈺才刷了兩個就焦躁得渾身發麻,啪的一聲把手機甩到了沙發上。

“呼——”她深深呼吸,下意識地撐住牆壁。

積年累月的習慣喚醒了肌肉記憶,胳膊逐漸帶動全身運動起來,讓她暫時把負麵情緒拋在腦後,緩緩思考起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放棄工作。

她將腿抬到沙發上用力下壓。

寄生蟲。

孫曉鈺的表情嚴肅得可怕:網絡上用這種蔑稱形容全職太太當然是充滿歧視的行為,然而——將身體、精神、靈魂全然寄托給另一個人,或者“家庭”,真的是健康的行為嗎?

在細密的思考後,她腦海裡的“嬰兒”終於不再是想象中那些痛苦破碎的孩子,變回了女兒可愛安詳的睡顏。

我怎麼能寄生於這樣可愛的你身上呢?

我不想讓紀孟君背負我的人生,更不想讓你背負我的夢想,那些東西太沉重了。

孫曉鈺伸手抽出一張紙巾,擦去臉頰邊的水漬。隨後挺起腰肢繼續下一組的鍛煉。

我親愛的女兒啊,媽媽的人生——還沒結束。

......

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裡,孫曉鈺每天晚上都和孩子同睡,隻在白天把女兒交給保姆。

她每天都耗費至少3小時進行恢複性訓練,在照顧孩子的同時也不忘在電腦上做些簡單的報表,寫一些短文喚醒沉睡的大腦。

她在上班前還是和紀孟君商量了一下。

兩人最終都沒敢把事情告訴孟母,他們用那筆錢給住家保姆加了薪,還在家裡的客廳和臥室都加裝了監控。

......

孩子一天天長大,在保姆見證紀夢瑄第一次翻身的那天,孫曉鈺抬頭挺胸地走進了公司大樓。

她今天特意化了濃一點的妝容,好讓自己的氣色顯得更好一些。

噠,噠噠。

孫曉鈺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坐在桌子後的前台仰起臉先是習慣性微笑,然後那抹禮貌的笑容就僵在臉上,慢慢變得尷尬。

“孫、孫姐。”那位年輕的女生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原本清亮的聲音低得像在呢喃:“領導~領導說您的桌子換了個地方。”

換桌子就意味著換了份職務。

噠。

孫曉鈺的高跟鞋在簽到機前停了下來。她轉過身體平靜地問:“好的,那我現在需要去哪個辦公室?跟哪位前輩交接?”

“嗯~”前台的女生咬緊嘴唇,臉都憋紅了。

她囁嚅了好幾聲才指了指身後的雜物間,小聲說:“領導、領導讓我轉告您,說先在這裡管、當雜物管理員。”

孫曉鈺沉默了:公司根本沒有雜物管理員這個職位。

管理辦公用品和客戶禮物之類的事情一般會指派某位內勤兼職。

如果指派一位員工專門做這件事,那麼這位員工的工作時間必然“不夠飽和”,顯而易見會被扣光績效和年終獎。

領導安排她管理雜物,顯然是在明示:讓你輕鬆半年給孩子喂奶,拿完最後的福利就自覺滾蛋,少給我死皮賴臉。

一股火焰在心中升騰,她明明想努力工作的!隻要-隻要再給一點時間,一定可以恢複之前的狀態。

【那又如何?】

孫曉鈺咽了口口水,仿佛在耳邊聽到了同事們的冷笑。

你敢在我們最忙的時候請病假保胎、懷孕,居然還敢妄想重新回來?

你不會以為我們會為你一個人長期空置一個崗位吧?

開玩笑,你不要帶孩子嗎,加班誰替你加?

一個蘿卜一個坑,她之前的工位上肯定坐著一位新人。

辭職?

用辭職保全所謂的尊嚴?

先回去照顧女兒吧,等過兩年她可以上托兒所,你再找工作也會容易很多。

這個想法就像一枚誘人的猩紅色果實。它從天空中垂掛下來,懸停在她的鼻尖,隻要一張嘴就能一口咬碎,飽嘗果實或酸甜或苦澀的滋味。

哢噠,噠噠噠噠噠。

“誒,孫姐?”前台趕忙伸出一隻手卻沒能攔住。

孫曉鈺噠噠噠地衝過一排排座位,她徑直衝到最裡側的辦公室前一把推開門,衝著門內驚愕的領導朗聲說。

“我-我申請去做銷售!”

......

銷售這份工作有好有壞,壞的部分請彆人說一下午也說不完,但好的部分也非常明顯。

時間自由,做得好的話很賺錢。

對任何一個公司來說,做內勤和做銷售的員工都是兩碼事。所以領導很爽快地答應了孫曉鈺的“請求”,還把她分配到一個相對優秀的團隊裡。

笑臉。

她的工作中多出了很多張笑臉,不管是彆人還是自己臉上都是那副緊繃繃的笑容。

沒有人喜歡疲憊的、沮喪的、負能量滿滿的家夥,他們必須是精神滿滿的、快樂的、專業性十足的銷售經理。

孫曉鈺接下來的時光好似被無形的手按下了加速鍵,同時把更多壓力衝入了這枚封閉的玻璃球,讓裡麵的雪沫越飄越快。

她上半年的業務做得很爛,但在不斷拓寬人脈,甚至掃街掃樓的努力下,成績一點點有了起色。

其中當然也有許多、許多難以言說的波折,還好過去的教育與鍛煉仍然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饋贈,沒有讓任何壞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愛有時候很脆弱有時候有堅不可摧,孫曉鈺也不知道紀孟君和她為什麼這麼堅持,但他們在一段痛苦的磨合後依然選擇相守。

夢夢是理由之一,但絕非全部。

一年、兩年、三年......一晃七年過去了。

三十多歲的孫曉鈺有了自己的團隊,也有了一輛幾十萬的代步車。

第一套房的房貸還完了,正在為夢夢供第二套房。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除了——身體。

今天忘了吃降壓藥,不過問題不大。

孫曉鈺手握方向盤,眼睛緊盯著街對麵的學校。孩子們都聚在校門口,夢夢應該已經放學了,先順路把她接回家......

嘟嘟。

手機亮起老師的頭像,孫曉鈺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她在紅燈結束前快速點了一下屏幕,還好跳出來的並不是生病或者受傷、失蹤之類的字眼,隻是一句。

【您家孩子今天在學校裡和同學打鬨,能麻煩您放學後來辦公室接她嗎?】

自然沒有不能的選項。

孫曉鈺暫時沒有答複,也沒有回複手機上新跳出來的幾個窗口。

她隻是繼續看向校門口的位置,在心中默數紅綠燈的倒計時。

10、9、8......那是什麼?

綠燈快亮了,一輛車忽然從斜前方的巷子裡竄了出來,徑直往校門那邊穿過去。

闖紅燈?它為什麼要在這個時間,這個位置闖紅燈,校門口有——有很多車,很多人。

咚!

一聲脆響撞碎了孫曉鈺的恍惚,將她的身體強硬地拖入現實。

咚!

後麵的車輛撞爛前麵的車輛,馬路上堆積起一連串扭曲的機械。而那輛車——居然還在加速?!

它為什麼不停下,它想要去哪裡?

嘀,嘀嘀,嘀嘀嘀嘀。

空氣在沸騰中爆鳴,車子、電話、人類的呼喊,還有一種奇異的電流聲就此彙聚。

那輛車擦著地麵奔行,還在向著校門衝去。

孫曉鈺在這一刹那前傾身體,她的視野被猛然炸開的光芒與聲音灌滿,咆哮著踩下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