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擺的現實(1 / 1)

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孫曉鈺本來這麼想著,但一股黏膩的無形之物一直包裹著她,讓她有點不能呼吸。

工作當然還是得繼續乾下去,她發現懷孕的時候才兩個多月,距離產假正式開始還有半年呢。

她最開始發現不對勁是在懷孕四個多月的時候。

孫曉鈺上班歸來後直接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一直睡到紀孟君加班回來。

他們沒有為這件小事多說什麼,紀孟君在煮完麵條炒完菜後才叫醒她,兩個人吃完晚飯,紀孟君又立刻跑去水池洗碗,邊洗邊讓她早點睡。

“明天我早點回家,你想吃什麼水果?”

廚房裡溫柔的聲音越來越遠,孫曉鈺澡也沒洗,躺在沙發上又睡著了。

紀孟君沒有意見,但小組組長對有人上班睡覺很有意見,這種行為會公然帶壞整個小組努力工作的風氣!

她在經過孫曉鈺的工位時總會發出很大的聲音,偶爾在走廊上遇見也絕對沒有好臉色。

然而大家都知道懷孕嗜睡是一件很正確的事情,所以她們之間並沒有爆發出劇烈的爭吵,隻有【沒完成自己工作的人自覺加班】的囑咐如影隨形。

沒事的......忙點也好。

孫曉鈺麻木地坐在電腦前,忙碌和嗜睡可以讓她儘量少想一點關於異世界和夢想破滅之類的事情。

她已經很久沒再查看自己掌心的紅痣了,連洗手時都刻意讓掌心向下。

比起“我因為懷孕失去了成為勇者的機會”,不如相信異世界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對,異世界是不存在的。是我原本有些精神問題,在情緒激動的時候更容易犯病。

孫曉鈺擰開龍頭,在水池邊衝了很久。

她恍惚地走出廁所,忽然聽到水房裡傳來小組長和另一位同事的竊竊私語。

“才工作幾年就敢擺個老資格!我年輕的時候可不會懶得和個豬樣。”

“看到工作來了就閉眼睛......我們這裡可不是養老的地方,最近工作量......”

“等她生下來還要做月子,產假不好安排工作,後麵小孩生病還有得煩......”

“......本來人就不多,誰敢派個大肚子到外麵跑。”

“呼......”孫曉鈺輕輕呼吸,心臟止不住地砰砰直跳。

她向來最討厭成為團隊中拖後腿的那個,在社團的時候也沒有因為男生多就享受學長們的照顧,搬器材背鎧甲全都自己來。

這份工作是她為了“穩定”才選擇的次選,工作內容隻是繁複,根本沒有難度可言——居然在這個時候被當成了拖累?

她真恨不得衝出去大喊:“大不了等我生完後補償你們!我以後可以承擔更多工作!”但是她沒有。

孫曉鈺捂著微微刺痛的腰,沿著走廊默默離開。

這並不是成年人的老於世故,而是因為她自己也知道這種承諾有多可笑。

我肯定能在照顧一個嬰兒的同時承擔更多工作?一向要強的她也說不出這麼離譜的話。

......

下班後,孫曉鈺提著一口氣繼續工作。她不敢喝咖啡,睡著了又趕緊爬起來繼續打字,直到晚上8點半才全部完成。

“孫姐,以後我幫你做點吧?”辦公室新來的小陳察覺她發白的臉色,很是擔憂地轉過臉。

她一邊擔心孫曉鈺,一邊十指翻飛地做著領導明天要用的ppt,已經做到了最後幾頁。

“不用,我、我能行。”孫曉鈺朝這個實心眼的小丫頭笑了笑,咬著牙離開辦公室。

噠、噠噠。

辦公室必穿的高跟鞋已經換成了平底鞋,但不知為何,孫曉鈺還是感覺那些篤篤篤的敲擊聲在耳邊陰魂不散。

大腦發脹,四肢發冷,一種和小時候截然不同的異質感包裹全身。

異世界......是不存在的。

她勉強拿起手機叫車,二十分鐘後捂著肚子從出租車上晃下來,視野中所有的東西都在旋轉,耳朵裡滿是嗡嗡的噪音。

啪嗒、啪嗒。

她抓住扶手勉強往上爬,像一條年邁的老狗一點一點挪動到房門前。

這間房是她和紀孟君為了結婚新買的,雖然背上了一個月4000多的債務,但至少不需要再交房租,而且......

鑰匙插進門鎖,她推開門,昏黃的燈光灑在臉上。

朦朧的異質感在一瞬間消失了,可下一秒一股強烈的嘔吐感就擠壓過來,在胸腔中爆發。

“唔、嗚嘔——”

身體先意識一步倒下,孫曉鈺還沒來得及捂嘴,在辦公桌前塞的晚飯就稀裡嘩啦地撒了一地,散發著濃濃的惡臭還有胃液的酸味。

眼淚嗆了出來,她想拿紙巾,可是包上也沾滿了汙穢。

【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這是......報應?】

一陣又一陣眩暈擊打大腦,生理性的淚水逐漸夾雜了越來越多無從排解的感情。

我本來......一點也不愛哭的。

“嗚。”她咬住嘴唇,委屈、痛苦、充滿無儘悔恨的眼淚奪眶而出。

嘩!

廚房的門刷地打開,穿著圍裙的紀孟君從門後衝了出來。他顧不上著一地狼藉,趕緊伸手把妻子扶到沙發上,然後才急急忙忙拿出拖把一陣猛拖。

“呼~”紀孟君拖完地又給孫曉鈺倒了溫水來,殷切地端到她麵前。“你先喝水,我等等和你一起去浴室洗澡。”

“......”孫曉鈺從恍惚中清醒了一點。

她看著紀孟君模糊的臉喃喃自語:“我是不是、不該-懷孕的?”

我明明已經決定要向前看,可是——

對另一種可能性的向往山呼海嘯般撲麵而來,她快要窒息了。

她從小就想成為拯救世界的勇者,可現在躺在沙發上的隻是一團連洗澡都要彆人幫忙刷的肉塊。

當胃裡的東西吐完後,她腦子裡的東西就流淌到內心深處:等我生完孩子以後,一切真的會變好嗎?

我會不會變得反應遲緩,失去一部分工作能力?

我會不會再也沒有時間練劍,以至於下次被神使征召時害得異世界毀滅?

現實與精神的螺旋攪擾不清,她過了好久才看到紀孟君臉上的眼淚。

他本來就比她愛哭,現在更是靠在沙發上泣不成聲。

他不敢觸碰她的肚子,胳膊遠遠地擱在扶手上,嘴裡嗚嗚咽咽:“不、不要,我們的孩子......我會努力賺錢的.......嗚嗚。”

孫曉鈺沉默了好久才理解他的意思,腦海中關於異世界的思緒又一次散去。

她深吸一口氣,把冰冷的空氣壓入肺部,調動遲滯的大腦。

“彆擔心,我不可能、放棄這個孩子。”

即使心臟疼得想要死去,有半個身體都異常麻木,孫曉鈺依然用溫柔的聲音安慰著丈夫:“我們......請個鐘點工吧。”

“好!”

紀孟君吸了吸鼻子,紅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趕緊蹦起來去抓手機,又轉過身把餐巾紙摸過來給她一人拽了七八張。

孫曉鈺接過柔軟的餐巾紙,看著立刻去搜索怎麼請鐘點工的丈夫慢慢斂起笑容。

我當然不可能放棄這個孩子。

有隻異世界的小生物說:她很想看看這個世界。

而且,如果失去她......我就什麼都沒有了啊。

孫曉鈺撚著紙巾,一點一點拭去眼角的淚珠。

異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的精神有問題,但我會好轉。

因為我潛意識裡相信......我未出生的孩子,很想看看這個世界。

她將紙巾揉成一團抹了抹嘴角,扣在掌中丟了出去。

......

孫曉鈺在人生的前二十幾年裡沒太在意過錢這種東西。

哪怕是弟弟出生,親戚朋友們明裡暗裡說些“財產”之類的話題,她也從未放在心上。

但時至今日,到底是冷冰冰的金錢向她伸出了援手。

鐘點工的到來解放了晚歸的她和紀孟君。

在紀孟君的堅持下,孫曉鈺向公司請了病假,最後幾個月基本都在家中度過。

生產是痛苦的,但那幾小時的痛苦和半年來的痛苦比起來甚至有點微不足道。

她回到病房後昏睡了好幾個小時,醒來時胸口漲得像塞進了兩塊巨大的石頭。

孫曉鈺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

她碩大的肚子已經卸貨,曾經的力氣似乎又緩緩回到了這具鍛煉多年的身體裡,支撐著她重新掌握自己的雙腿和雙手。

“呼~”她看著窗簾深深呼吸,床邊的陪護也趕緊端來茶水,熱心地說:“你老公過去看孩子了,真是好爸爸啊。”

“哈。”孫曉鈺的眼神虛虛地落在窗簾邊緣,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想些什麼。難道我還想在透光的縫隙中看到一扇打開的門扉嗎?哈哈哈。

哢噠。

房門被完全打開,一隻小推車嘩嘩地推了進來,裡麵躺著一個軟綿綿的嬰兒。

孫曉鈺朦朧的眼神忽然恢複了聚焦。

她被某種天然而無法掙脫的紡線牽絆著轉動脖頸,看向推車中的孩子。

女嬰的皮膚還有些發紅發皺,但睫毛已經彎曲出漂亮的弧度,小臉蛋也在最初的古怪中泛起可愛的雛形。

“媽媽要給孩子喂奶啦。”護士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身旁站著興奮而局促的紀孟君。

紀孟君上前一步和她一起抱住孩子,輕聲說:“之前都沒有起名......要不先起個小名?”

起名。名字包含著雙親的祝福,是新生兒與這個世界的第二縷聯係。

孫曉鈺看著熟睡的女兒柔聲說:“就叫她夢夢吧。”

我寶貝的女兒呀,你是在我夢想墜地之時從廢墟中升起的星星,願你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至少在這一刻,孫曉鈺認為自己放下了。

【母親】這個角色的重量似乎可以壓過一個人所擁有的全部色彩。孫曉鈺這樣的想法——持續了大概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