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家有紅酒嗎?……好吧,稍微想想就知道不會有。”
隗禎看著濮懷玉手裡變了色的蘿卜——從白蘿卜變成胡蘿卜——情不自禁扶額:“你去客廳,把我帶過來的紅酒拿來。”
濮懷玉麵無表情咀嚼:“我要喝。”
“你會品嗎?”隗禎氣急之下譏誚出口,很快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隨便你怎麼牛嚼牡丹,反正是送給你和濮小姐的禮物,隨便你們支配。……你把那瓶拿過來,要喝的話徐特助會送來新的一瓶。”
結果,女孩毫無動容之色:“徐特助送酒上門有獎金,我給你拿酒沒有一分錢拿。”
係統:“我感覺他要氣瘋了。”
“好像確實。”濮懷玉定睛一看,“算了,還是講究可持續發展。”
所以她叼著剩餘的胡蘿卜,慢慢悠悠離開廚房。
茶幾旁,濮曼吟在和樊雁舟小聲閒聊、笑聲頻頻。濮懷玉微微停駐,眯起眼,發現濮曼吟手上拿著她第一次擔任封麵模特的雜誌,黑色油性筆簽下龍飛鳳舞的“濮曼吟”,因為保存得當至今沒有褪色。
當時濮懷玉讀初三,正是為中考衝刺的階段。夜幕降臨,晚飯早已消化無幾,她饑腸轆轆回到家。
那是一個冬天。推開門,門內是金燦燦的餐桌,上麵擺滿珍饈——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凍死前看到的幻象。
但它們是真實的。有的是濮曼吟在餐廳打包的現成菜,有的是她自己抓緊時間現做。唯一的共同點是,它們都香噴噴的。
“你回來啦。”被盛宴簇擁在身邊的,毫無疑問是公主,“小玉,我今天拍了人生第一張封麵。我們有很多錢啦!”
濮懷玉清晰地記得,她的眼中流露的不是對名利的渴望,而是把小家建設得越來越好的滿足,那種溫暖的希望感。
“要是模特能做出頭緒,以後說不定會成為國際明星。”她像個雀躍的孩子,“小玉,到時候把這本濮曼吟親簽雜誌掛在二手平台,能賣很多錢吧?”
彼時的濮懷玉悄悄在桌底握緊拳頭,感到為難。
她想珍藏,怎麼辦。
然而,一次讓人身心疲倦的解約幾乎讓濮曼吟的副業停滯。如果沒有業內良心人士的援助,解不了約還是小事,會有更大的債務壓在她身上。
那是濮曼吟最艱難的時光,艱難到濮懷玉第一次期盼“男主角”的出現。但係統告訴她還沒到時機,濮懷玉也在下一秒清醒:不能把一個完美男人當作救世主和退路。
現在,濮曼吟在奢侈品銷售之外做著自由模特的工作,雖然活不多,但自由度高,還能夠補貼家用。
“小玉,怎麼了?”
對上濮曼吟含著笑意和關心的眼睛,濮懷玉反應過來。“噢,我出來拿紅酒。隗……先生做飯會用到。”
她單手抓住酒瓶,既像舉重,又好像下一秒會將其作為凶器砸在樊雁舟頭頂,作為他分享了自己記憶的代價。
濮懷玉抑製住微妙的不爽:“你們繼續。”
“需要我們幫忙嗎?”濮曼吟站起身,臉上有種說不出緣由的、隱秘的緊張感,“隗先生一個人,應該比較辛苦。本來應該是我來做……”
樊雁舟輕輕握住她手指略微蜷曲的右手,自然地幫她放鬆骨節:“曼曼,沒有應該你來做這種說法。”
男人仰起頭,不尋常的低姿態令他的一顰一笑都充滿獨特的引誘感,再加上他拉了一下濮曼吟的手,無疑把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彆擔心,Ethan不是那種喜歡委屈自己的人,做飯是他的愛好。”
濮曼吟不著痕跡地抿唇。
“不辛苦啊,隗禎都沒讓我乾活。”
濮懷玉單手掂了掂酒瓶,冷冷地看向獻媚的男人,“他做的不錯,不用姐姐幫忙。”
濮曼吟猶豫地坐下:“……有事叫我。”
“嗯。”濮懷玉轉身。
直接稱呼名字嗎?樊雁舟看著她的背影玩味地想,看來Ethan把她得罪得不輕。
把他帶來吸引火力真是太正確了,不然這個酒瓶可能就要親吻他的腦袋了。
“那麼好的紅酒,結果拿來做菜嗎?”
看來他得多從酒莊拿幾瓶好酒賠罪,就當是給好朋友的精神損失費。“一瓶酒而已。你等著,過一會兒Ethan的特助就要來敲門了,補充新的好酒。”樊雁舟和她咬耳朵,“放心,你和小玉今天肯定有口福。”
濮曼吟輕輕擰起眉:“雁舟,我們讓隗先生一個人做飯,真的好嗎?”
“有什麼不好?比起這個,曼曼,我還想看你拍過的彆的雜誌,我要做一個以你命名的書架……”
當樊雁舟接到電話的時候,還以為公司有急事。
結果是僅有一扇門之隔的隗禎,電話裡的聲音格外陰沉:“樊雁舟,滾進來端菜。”
真生氣了啊?
樊雁舟原先還準備在飯吃的差不多的時候讓隗禎借口離開,畢竟今天見家長的不是他,火力吸引到那個時候差不多了。
推開門,女孩斜靠在水池旁邊,低頭吃一碗迷你版的什錦飯:從今晚的每道主菜中舀出超市試吃的份量,然後被她攪和在一起。
樊雁舟笑道:“都已經吃上了。”
女孩一聽,馬上背過身去,護食得很。
不遠處,隗禎正把粉色凱蒂貓化纖圍裙解開,抬頭時的表情跟手持紅酒瓶的濮懷玉如出一轍——不一樣的是,圍裙的殺傷力遠遠低於紅酒瓶。
樊雁舟趕緊把手放在湯碗上,筆尖微動,隨即露出驚豔之色:“早就聽說過你做飯好吃,沒想到水平這麼好。”
濮懷玉緩緩扭頭:“你沒吃過?”
“沒有。”樊雁舟很誠實。
她不屑地嗤笑一聲。
樊雁舟以為濮懷玉在炫耀,心底嘀咕“難道他們關係變好了”,隗禎倒是清楚她在想什麼。
“還以為你們關係有多好呢”——事實上,自從樊雁舟荒謬地提出要他陪同見家長,而他竟然荒謬地答應之後,隗禎就準備重新審視兩個人的關係。
“雁舟?裡麵還沒好嗎?”
“好了。”樊雁舟開始行動,“曼曼你就待在外麵,這兒油煙味有點重。”
隗禎:“……”
再借花獻佛一次試試看呢,信不信現在就把菜拍你臉上。
濮懷玉左手一盆紅酒燉牛腩,右手一蒸籠糯米排骨,不客氣地踢了樊雁舟一腳:“快走,彆堵在這兒。”
係統:“爹的,最煩裝*的人。”
“其實我也在裝。”濮懷玉語氣沉著,“我負責搗亂,一點活沒乾。”
畢竟她待在廚房,就是為了給隗禎添點不大不小的麻煩。濮懷玉自認為是個足夠記仇的人,對她的好她會記住,但好很難抵消壞。
係統點頭,表示她的搗亂很成功:“要不是男二之前做過那些討人厭的事,我看著也很手癢。”可惜它是一個隻存在於精神世界的虛擬機器,根本沒有手,“是不是很香?我也想吃。”
“你怎麼吃?你不僅沒長手,而且連個具體的形狀都沒有。”濮懷玉可沒閒著,她一邊搗亂一邊偷師,準備回頭做給濮曼吟吃。
係統無能狂怒,哼哼唧唧半天,因為濮懷玉一句“你吵到我了”立馬變老實。
餐桌上琳琅滿目,乍一看像是為了慶祝。
“啵”的一聲,隗禎旋出木塞,挨個給餐桌上的人倒紅酒。
濮曼吟當妹妹是滴酒不沾的乖寶寶,說:“嘗一點兒沒事。”
“好。”濮懷玉滿臉是順從和澄澈,拿回酒杯的時候不忘低聲說一句“謝謝”,全然不複廚房裡使絆子看好戲的陰險。
隗禎視線旁移,淡淡道:“不用謝。”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真實的狡猾也好,虛假的乖順也罷,他們本就是不可能關係好的兩個人,這頓飯的主角也不是他們兩個。
香氣令人食指大動,把握得剛剛好的火候燒出不俗的味道。而剛剛在廚房的時候,濮懷玉已然吃一口就愛上,現在更是幾乎要把頭埋進碗裡,引得係統在腦袋裡大哭“我的嘴呢,我的嘴呢”。
濮懷玉吃得越香,它哭得越大聲。
濮曼吟動了幾筷子,忍不住看著濮懷玉津津有味的模樣微笑:“還是隗先生厲害,我們小玉好像又回到長身體的時候了。”
樊雁舟此行目的就是討好小姨子,緊隨其後半開玩笑:“現在也是長身體的時候。”
隗禎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幾乎是下意識想要諷刺一句“比出獄那天胃口都好”,緊接著又想起保密的約定。
他為什麼要做嚴守秘密的好人呢?隗禎心不在焉地附和:“年輕人代謝快,沒什麼。”
“我確實是年輕人。”
一提及年齡,樊雁舟就想起不好的回憶。他覺得趁早步入正題,才能萬無一失。
因此,樊雁舟開口:“小玉,我很感謝你答應了這次見麵。”他的雙眼流轉著溫情,“我們應該在更正式的情境下見麵。曼曼的親人隻有你,所以我務必得讓你知道,我百分百是認真的。”
濮懷玉剛舀好湯,聞言放下湯匙。
他忽然開了口,她一下子覺得碗裡的食物索然無味。
“你繼續。”
樊雁舟的地位和至今的人生經曆使他不可能怯場:“小玉,我知道你和曼曼相依為命長大的情誼。”
隗禎坐在濮懷玉對麵,無聲地豎起耳朵。他沒有刻意調查過,先前從梁淑荷口中零星聽到濮懷玉“可憐”的論調。
“她嗎?”
先前,隗禎不屑一顧。要他說,濮懷玉的性格注定她不可能可憐。遇到困難,她能立馬像艘戰鬥機“嗖嗖”劃破天空,就算墜機都要把目標炸死。
甚至很多時候,得了理也不饒人。
樊雁舟事先做足了功課:“我知道,你的經曆很坎坷。能從那樣一個狼窩裡逃出來,隻能說你跟曼曼的緣分是天注定的。即便我和曼曼相愛了,你們的感情也是不可逾越的。”
他難得說了點濮懷玉愛聽的人話。濮懷玉抬起眼眸:“因為我運氣好,所以我很珍惜。”
儘管深深地厭惡眼前的男人,在濮懷玉看來樊雁舟所有的優點都能被浩如煙海的缺點掩蓋,但他是濮曼吟選擇的人。就憑這一點,濮懷玉願意讓步。
“……碰巧叔叔嬸嬸讓我在B市外圍打工,碰巧他們趕在我沒死在工地之前進了監獄,碰巧我在姐姐家附近暈倒,所以我才能做姐姐的妹妹。”
不管是濮曼吟親口告訴,還是樊雁舟用自己的人脈翻了個底朝天,他有很多方法知道。
簡短的話語,濮懷玉說出口的時候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腔調平靜到冷漠:“你比我幸運很多,可能因為更幸運,所以你不珍惜。樊先生,從我知道你到今天才過去多久,你多少次讓姐姐傷心,自己數得過來嗎?”
她很年輕,但壓迫感一點沒有年齡減少,甚至隻需要坐在這裡平靜地敘說,就已足夠震撼。
“我看見的時候你都能這樣,我看不見的時候呢。你是欺負姐姐父母故去,其他年長的親戚也不能依靠,唯獨我一個同樣無力跟你對抗的妹妹嗎?”
——隻需安坐,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警戒線。
樊雁舟露出一瞬間的訝異,然後正色。
隗禎則難掩驚詫,他甚至不知道濮懷玉跟濮曼吟沒有血緣關係。
他一直以為濮懷玉黑一點是濮曼吟注重體育鍛煉、全麵發展的成果,這一點比現在很多隻注重學業的普通家庭有先見之明得多。他不知道濮懷玉跟濮曼吟不是親姐妹,以及從她平靜無波的話語依稀可以判斷,濮懷玉的童年呈現出跟絕大多數孩子截然相反的殘酷。
樊雁舟目露苦澀:“小玉,不是這樣。我不想欺負你們。”
“一定有很多個瞬間——權勢也好、人脈也罷。樊先生,你想用它們簡單化問題,所以你那麼對我的姐姐。”濮懷玉的眼光犀利而成熟,並且毫不猶豫刺傷他的陰暗麵。
樊雁舟能帶濮曼吟見家長,隻能說明他做了一點最基礎的克服。濮懷玉覺得自己沒必要因為他這麼做就感恩戴德,好像她跟姐姐迫切地跨過樊家的門檻,緊握金燦燦的高枝。
他依舊一副被誤解的模樣:“小玉,你想太多了,你不能假裝一些子虛烏有的東西存在。”
“但姐姐喜歡你,所以我願意接受你。”濮懷玉當作他沒說話,話鋒一轉,“甚至偶爾叫叫‘姐夫’也沒關係。”
樊雁舟臉色稍霽。這是他最終想要聽到的話,可女孩前麵的每個字都盤旋在他的腦海,不肯散去。
某種程度上,她是樊雁舟活到今天見到的最有勇氣的人。
從來沒有誰這麼敢說。
濮懷玉久久地看著他,然後低下頭:“吃飯吧。”
不可逾越的不是她的警惕心,而是她和濮曼吟沒有血緣的情感鏈接。
‘任務十九:見家長(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