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萍平靜地說出不想繼續讀書的話。
薑喻一聽急了,“不是說好了,我工作賺錢,你和俞安繼續讀書。你開學就高三了,還有不到一年高考,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俞萍卻心平氣和,“兩個人讀書負擔太大了。俞安能繼續讀書,我就謝天謝地了。我自己原本成績就一般,還是算了吧。”
怎麼能算了呢?十年寒窗苦。
辛辛苦苦讀這麼多年書,從小學、初中到高中,馬上高三了,隻差臨門這一腳,衝上高考的獨木橋 ,怎麼能算了呢?
薑喻很著急,在她原本的時空,俞萍繼續讀書直到高中畢業的,怎麼這會兒卻要放棄?
看她的態度很堅決,俞萍總是這樣,溫溫柔柔的,耳根子軟,心地也軟,但她決定的事情,會一條道走到黑。
薑喻不知道怎麼勸她,尤其是年輕的俞萍,隻怕更執拗。
她剛剛來到這個家,和姐弟倆並不熟悉,不想表現得太強勢,激化她的情緒。
以前的時空,發生過什麼事情,讓她改變主意,繼續讀書?
薑喻不知道,也不敢賭一個不確定的因素,她都能身穿過來,那個不確定的因素會不會再發生,誰都不敢保證。
不過她敢確定,俞萍內心肯定想繼續讀書。
多少次,親媽抱著小小的她,給她讀童話繪本,教導她要好好學習,不要像媽媽,錯過了最好的時光。
多少次,她看到親媽,捧著書在燈光下仔細讀,哪怕後期抑鬱嚴重,案頭也會擺一本書。
她不能讓俞萍在這個時刻放棄。
於是她斬釘截鐵,“如果把我當一家人,這種話不要再提。無論如何,你都要繼續讀,錢的事不需要操心,有我。”
俞萍溫溫柔柔的,“你也才二十歲,這裡不比南城,賺錢沒那麼容易。”
薑喻微惱,親媽小時候這麼倔嗎?她直視俞萍“如果我能賺到足夠的錢,你就願意讀,是不是?”
俞萍輕輕笑了下,轉身端著碗筷回屋。
薑喻無奈,仰頭看向天空,白花花的陽光刺得眼睛疼。
她用力眨眨眼,垂頭想了片刻,回屋換回昨天穿的一身,找俞萍報備,“我去縣城看看,睡覺前回來。”
俞萍欲言又止。
薑喻探身抱了她一下,“放心吧,我已經是大人了,會照顧好自己。等我帶回好消息。”
“你才來這裡,不熟悉路,我陪你去吧。”俞萍終於說。
“不用,家裡活也多,你留在家裡。我自己可以。”薑喻笑了笑,為這下意識的關心,“昨天來的路上我問過了,北邊有片小廣場,有小卡車在那趴活,人夠了直接跑縣城。我去看看。”
俞萍轉頭看看堂屋的方向,“讓俞安陪你去也行。”
“都不用,我是要養家的人,隻管相信我!”薑喻笑著走出家門。
她來時兩手空空,自然沒什麼要帶的東西。
俞萍卻喊住她,“等一下,給你帶瓶水,路上口渴了喝。”
很快從屋裡拿出小挎包,用塑料桶裝了一壺水,又順手拿出進幾張餅,用白布包了,一起塞進去。
“給,拿著路上吃。”
薑喻心裡一股暖流湧上來,伸手接過又醜又重的布包,掛在肩上,揚起嘴角,“等我回來。”
“路上小心。”
“哎。”
人和人的緣份真的很奇妙。她們才剛見麵,就建立了信任。
薑喻把這種情感鏈接歸為母女之間的微妙聯係。
雖然隔了一個時空,隔了二十多年。
河西村不大,百十戶人家,村路還算齊整,是很硬的那種土路,還沒用上水泥,估計下雨天就不好走了。
不過最近陽光大,雨水少,路麵有些乾裂,走過去帶起一層浮土,薑喻腳上還是穿來時的黑色低跟皮鞋,沒幾步路,就變成土黃色。
薑喻也不在意,挑著樹蔭沿路往北。
正是晌午,村民要麼在田地裡忙農活,要麼在家裡躲清涼,沒幾個人出來曬太陽。
知了在聒噪,時不時雞鳴狗吠,空氣裡彌漫著土氣和糞味,薑喻悶頭向前,不一會就到了。
遠遠看到小卡車停在樹蔭下,旁邊蹲著幾個糙黑大漢在聊天。
“走嗎?去縣城。”有人大聲問。
“去。”
旁邊蹲著的大漢立刻直起身,粗嘎地嚷道,“這下人夠了吧?可以走了吧?”
大肚子司機還想再等等,被他們推搡上車,“等啥等,都等了大半天了,行了,一人兩塊,夠你跑一趟了。”
司機掙紮,“夠啥夠,光油費都不止,我白拉你們一趟,一分錢不掙啊。”
“你回來還能再拉人嘛,再等也是浪費時間。”
然後有人回頭招呼薑喻,“小子,快上車。”
有人糾正他,“什麼眼神,是姑娘。”
“姑娘?那麼大高個,頭發又那麼短,怎麼會是個姑娘。”
薑喻走近,乾乾淨淨的唇毛,平滑的脖頸,那人訕訕,“真是個姑娘。”
薑喻也不理會,隻管上車找位置坐下。
小卡車駕駛室小小的,隻有兩人座,大部分人都要呆在車廂裡,一路風吹日曬。
車廂裡擺了幾張凳子,薑喻才坐下,搶到駕駛室的男人跳下車,“我跟你換吧,小姑娘細皮嫩肉的,彆曬黑了。”
薑喻環視一周,幾個大男人一臉理所當然,衝她揮手,“快進去坐吧。”
薑喻忽然就有些想笑,怎麼就不知不覺的,在細微處,被人照顧了呢?
真是,有點不習慣啊。
她也不矯情,大方說聲謝謝,便坐進駕駛室。
車窗大開著,車行駛起來,風呼呼往裡灌。
大肚子司機嘴角叼個煙卷,風聲中和她聊天,“小姑娘看著麵生,來走親戚?哪家的?”
薑喻被風吹得眼睛睜不開,偏過頭大聲回,“村東頭俞家。”
“俞家,俞建華家?”
薑喻大聲應了句“是”。
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來對河西村很熟悉,立刻八卦起來,“他家真是慘,前頭俞建華沒了,後頭他媳婦就跑了,家裡隻剩兩姐弟,還在上學吧?真是造孽。”
薑喻沒聽過外婆的消息,隻知道她失蹤了,說她“跑了”是怎麼回事?
她立刻追問,“跑去哪裡了,沒人找嗎?”
司機看她一眼,也不藏話,“村裡都這麼傳,俞建華沒了之後,工廠那邊通知去辦後事,俞家老大俞愛國和老二媳婦一起去的,完了隻有俞愛國一個人捧著骨灰回來,老二媳婦沒跟著一起回。
有人說她在那邊傍上了大老板,也有人說她帶著撫恤金逃跑了。人自己跑了去哪找?”
薑喻驚異,“她為什麼要跑,家裡還有兩個孩子啊。”
司機嘖了聲,“要不說造孽呢,當媽的跑了,連孩子也不管了。為什麼跑,你這小姑娘也理解不了。
叔這麼跟你說吧,男人沒了,沒人掙錢了,兩個孩子上學隻有花錢的份,她一個女人家,唉,也能理解,就是孩子遭罪了。”
“不是有撫恤金?”
“撫恤金能花多久?不過她這事做得不地道就是。俞建華賣命錢全叫她一個人吞了,倆孩子一分沒給留。
聽說,家裡存折都帶走了,隻給倆孩子留下幾百塊,辦白事都不夠用。”
這些事薑喻更是第一次聽說,急問,“那怎麼辦的?”
“能怎麼辦?有錢是有錢的辦法,沒錢是沒錢的辦法。聽說倆孩子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總算湊了點錢,緊巴巴把白事辦了。”
薑喻眼淚猝不及防掉落。
“說起這事,俞家老大也不地道。自家兄弟沒了,沒錢辦白事,你當大哥的按理該幫忙吧?聽說他一分錢沒出,任憑倆孩子折騰,這得多狠的心。
也怪他娶了個惡婆娘,又爭又搶,什麼便宜都占。從前俞家老頭老太太還在的時候,就鬨得不痛快,妯娌倆見麵就吵,兩家都快吵成仇人了。
不過,大人的事,和孩子有什麼關係?真夠狠心的。”
薑喻整個人都在抖,“就沒人,幫一幫嗎?”
“怎麼幫?各家有各家的難處,都過得緊巴巴。再說他家有長輩,俞老大再不著調,彆人越過他,去幫那兩姐弟,就是打他的臉,還要不要一個村住了?
唉,他家那惡婆娘,可惹不得,能堵人門口罵三天三夜不帶停的。”
“造孽啊。”司機長長歎口氣,“好在姐弟倆都大了,熬兩年,大的嫁人,幫一把小的,也能過下去。”
嫁人就是唯一的出路嗎?薑喻氣得說不出話。
司機偏頭看她一眼,“你和俞家啥關係?沒聽說他家外麵有門親戚啊。我和你說的這些,你聽過就算,千萬彆到那姐弟跟前說,沒的破壞人家庭關係。”
那俞萍姐弟知不知道母親拋棄了她們?
這個年代通訊不便,一個人想要躲起來,其實很容易。
起碼在薑喻的記憶中,從沒聽過外婆的消息。
她就這樣消失了,帶著俞萍姐弟的錢和希望,消失得無影無蹤。
薑喻無法原諒這樣自私的外婆。
憤怒淹沒了她。
這種巨大的憤怒是否混雜了親生父親的拋棄和背叛,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
自己的過往已無法改變,她還有機會改變俞萍的命運。
抹殺未來的小薑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