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七零隨軍日常 田一畝 7009 字 3個月前

1973年冬,寒冬臘月,天寒地凍。

臨近過年,各家屋頂上空不時飄散白嫋嫋炊煙,連空氣中都縈繞一股柴火灰味,以及若有若無的甜香。

王媒婆走在各家門前,時不時吸氣:嗯,這家在炒花生……呦,這家炸圓子呢……等會兒進去瞧瞧。

惦記著自己的正事,王媒婆猛吸一口香氣進入腹中,這才戀戀不舍地一甩腰肢,一扭一擺奔向前方。

走到一戶院落,王媒婆老腰一扭衝裡頭喊:“薑老哥,修竹簍呐?”

簷下的薑可忠抬起頭,見來人客氣招呼:“王媒這是又去給哪家孩子說親了?”

王媒婆哈哈大笑地邁腿進院裡,大咧咧一提臃腫的棉襖就地坐下,高興說:“我給你家芸葉提親來啦!”

薑可忠神情意外,是提親不是說親……說錯了吧!

“瞧瞧,老哥你都高興傻了吧?”

王媒婆捂著嘴偷笑起來,本該是少女嬌羞的動作,愣是讓她做得仿佛猴子偷了誰家桃,躲起來偷吃又偷笑。

王媒婆捂嘴笑完,發現薑可忠還沒回話,心裡頓時升起點點小抱怨。

怪不得大夥兒都說從戰場斷了一隻胳膊回來的薑可忠心冷話少嘞,這聽到自家閨女的親事一點不上心。

王媒婆偷偷嫌棄著,倒是冤枉薑可忠了。

他不是不上心,隻是這幾年難得有媒婆上門,他一時驚住了,而且為啥是提親不是說親?

莫非他家薑芸葉在外頭偷偷談對象了?所以男方上門來商量?

薑可忠心裡幾分思量,麵上神情不變沉穩問:“小夥子是哪家的?”

王媒婆揚起媒婆笑,抬起老手往薑可忠麵前一揮,既嬌又羞大嗓門說:“老哥你也認識,小夥子是咱大隊的柳小河,他媽程春花特地請我來提親,這可是頂頂好的人家,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嘍。”

王媒婆話裡話外提醒著。

作為紅旗大隊本隊媒婆,她十分了解薑芸葉的說親行情。

雖然人姑娘漂亮又能乾,還是十裡八村少有的女民兵隊長,但奈何小夥子們和她看不對眼呐。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們這塊風水不好,她感覺這輩的小夥子們眼神都有點問題?

原來是柳小河。

薑可忠腦中浮現出那個時常咧著一口大白牙的孩子,眸中有片刻怔悚。

等了一會兒,見薑可忠又不說話了,王媒婆添補說:“薑老哥,程春花說了,你家就芸葉一個,她家也一個,倆家互相照應,一個女婿半個兒。”

薑可忠垂眸,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婚姻大事,我得問問芸葉。”

王媒婆原本還想勸解的話音一頓,轉口說:“對對,是這個理,那行,等芸葉演習回來你問問她。”

作為消息靈通的鄉下,大夥兒都知道今天公社的領導要下來視察民兵演習。

——

連綿大山前,烏壓壓站著一大片人,各個挎槍扛炮,聲勢浩大。

人群中,薑芸葉站在民兵隊伍前頭,英姿颯爽,眉眼如畫。

風一吹,額前的發須輕拂臉頰,帶來幾分癢意,那道身影卻巋然不動。

身後,是跟隨她的二十多個女民兵,挺胸抬頭,意氣風發。

台上,公社主任舉著一個漏音喇叭,操著一口變扭的普通話,扯著嗓子喊:“同誌們,根據市裡武裝部通知,我們平安公社的民兵隊被選中參加演習……”

標著“紅旗大隊”的旗幟下,爭做扛杠紅旗手的柳小河,抬頭瞄瞄左側隨風飄揚不時擋住他上半身太陽光的大旗,又暼暼右邊擋住自己下半身太陽光的薑芸葉。

吸了口鼻涕,小聲說:“哎薑芸葉,你往後邊挪挪,分我點太陽曬曬,手都凍麻了。”

不為所動的薑芸葉置若罔聞,目不斜視,昂首挺胸,認真聽講。

柳小河:“……”

“今天的比試分兩場,第一場個人比賽射擊、蒙眼組槍、格鬥三個項目;第二場各民兵連兩兩對抗。下麵我宣布你們各家連長的抽簽結果:第一場紅旗大隊,第一生產隊民兵排對女民兵隊……”

“咦?”端坐在主席台前的程維山詫異抬頭,對身旁的民兵連長兼親姐夫的柳大鬆好奇問:“紅旗大隊什麼時候有女民兵隊了?”

柳大鬆瞟了眼難得回來探親的妻弟,沒好氣道:“前兩年就成立了,你總呆在部隊不回來,再過兩年,我怕你連家門朝哪裡開都不曉得,你姐天天念你念得嘴皮子都要破了,你也不曉得回來看看她……”

一頓埋怨加訴苦,聽得程維山心虛摸鼻頭,岔開話題:“姐夫,聽我姐來信說小河當上民兵排長了,哪個隊?等會兒我好好看看。”

“呐,正跟女兵隊比賽的就是。”柳大鬆抬頭一點下巴示意。

程維山循著視線往下——

比賽場上,薑芸葉和柳小河相對而立。

還惦記著剛才不給自己太陽曬的仇,柳小河趕緊把凍僵的兩手插在褲腰帶裡捂捂,嘴上凶狠放話:“薑芸葉,看老子打敗你!”

薑芸葉朝他鼓鼓囊囊的褲腰看看,沒說話。

“咻——”哨聲響得猝不及防。

聽到指令,薑芸葉一腳利索將人踹飛。

“砰——咚——”

柳小河在地上滾了三圈,像個冬瓜咕咚咕咚又滾回到薑芸葉腳下。臨了臨了,那兩隻手也沒從褲.襠裡掏出來。

觀席台上,還準備好好觀看外甥表現的程維山,一時間震驚的說不來出話。

說實話,就是小孩子撒泡尿的功夫都比他外甥結束戰鬥的時間長。

“若是我沒認錯,那個被踹滾出去的人……是小河吧?”程維山頓聲遲疑。

柳大鬆窘迫地輕摸下鼻頭,滿眼深沉應“是”。

程維山:“……”

出師未捷身先死,男兵隊頭罩烏雲黑壓壓。

柳小河一肩膀搡開扶著自己的手下,氣急敗壞把手從褲.襠裡掏出來,跳腳大叫:“薑芸葉你耍賴,你趁人不備,有本事咱們再比一場,我肯定不會輸!”

薑芸葉沒理會,目光緊盯場上,時刻觀察女兵格鬥情況,不時眉間頻蹙。

柳小河氣咻咻叉起腰,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圍著薑芸葉轉圈:“薑芸葉我要重比、薑芸葉要重比、薑芸葉重比……”

薑芸葉頭疼:“……”這煩人勁兒!

“咻——”

哨聲一響,最後兩位比試結束。

“第一場格鬥,十四比十三,女兵隊勝,下一場打靶射擊,準備。”

薑芸葉從場上收回視線,從旁拎起一杆槍說:“你不是要比嘛,走吧。”

柳小河仰天大笑:“哈哈哈,薑芸葉你輸定了,射擊是我的強項,這次我讓你三環!”

薑芸葉看著又蹦又跳窮開心的柳小河,真心迷惑:奇怪,就這腦子,他家裡人沒發覺有啥問題嗎?

薑芸葉帶著滿腹不解,走到規定劃線處,利索的“砰砰砰”連開三槍。

咧著個大嘴巴窮開心的柳小河一看,趕忙收斂笑容跑到薑芸葉旁邊,拿起槍的那刻周身氣勢變了。

“砰、砰、砰。”也是三槍。

遠處裁判拿起靶紙,對這邊喊道:“八環、九環、十環。”

柳小河樂開了花,擠到薑芸葉身邊得意炫耀:“哥不賴吧?”

薑芸葉理都沒理,目光緊盯前方等待報數。

“薑芸葉,十環、十環、十環。”

薑芸葉滿意地收回視線,轉身交槍。

不遠處,同樣聽到報靶聲的程維山瞳孔驚訝一縮,正色道:“姐夫,有那麼好的苗子怎麼不讓她去參軍?”

柳大鬆審視著自己麾下各個民兵排,隨口說:“你說誰?薑芸葉啊,她不成。”

程維山眉頭微蹙,試探問:“有什麼問題嗎?難道她嫁人了?”

“那倒不是,人還是個小姑娘呢,她不參軍是要照顧家人。”

程維山隱隱鬆下一口氣,覺得還有機會,目光重新落到薑芸葉身上。

還剩最後一項蒙眼組槍——

每隊出十個人,同時計時,根據用時評選出個人第一和集體第一。

薑芸葉蒙眼半蹲。

“咻——”

長哨聲響,比賽開始。

“咵、咵、咵……”

在大家還在摸索辨認零件時,隻聽某處傳來極為快速的卡扣聲,密集得讓人心驚。

柳大鬆盯著自家蒙眼組槍第二快的兒子,挪挪屁股,側過身絮叨:“維山,你多看看小河比試,有啥問題指出來,趁這幾天有空也指導指導他,他平常在家最佩服你。”

程維山目光緊追薑芸葉,看著她第一個組好槍,又拆下布條站起,忽然第二組好槍的外甥柳小河站起身,直接將人擋住了。

程維山豪不遲疑越過自家不識趣的外甥,視線對準光彩奪目動人心魄的薑芸葉,嘴裡痛快回姐夫:“好。”

柳大鬆臉上升起笑容放心了。

比賽結束。

“下麵宣布比賽結果:蒙眼組槍個人第一名薑芸葉,團體第一名紅旗大隊第一生產隊民兵排。”

聽到這個結果,柳大鬆特彆滿意,還好男兵們知道爭氣不算太差,這些都是自家大隊優秀種子兵呀!

“維山,你看我們民兵隊伍跟你們正規部隊比起來也遜色不到哪兒去吧!”柳大鬆拍拍程維山肩膀嘚瑟。

程維山輕勾唇角,眼裡閃過一道暗芒:“嗯,那位薑同誌很優秀。”要是能拐到部隊就好了。

“哈哈,你也覺得是吧。”柳大鬆激動地一拍桌子,興衝衝炫耀:“那是我看好的兒媳婦,以後我這民兵連長的接班人不出意外就是她了。”

“什麼?!”程維山驚愕挺身,下一秒又端坐好,語調仿若古井無波:“他們打算什麼時候辦事?”

柳大鬆笑得呲牙咧嘴,好不歡喜:“快了快了,維山你可要回來喝喜酒呀。”

“好。”程維山嗓音喑啞,視線慢慢從英姿颯爽的窈窕身影偏移開。

……

第一場比試完畢,第二場各大隊對抗賽正式開始。

一塊大石頭後,薑芸葉與六個民兵排長圍坐一圈,手拿木棍往地上指指點點,研究戰術。

紅旗大隊這次的對手是一河之隔的死對頭——柳家河大隊。

正所謂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敵人!

為了爭奪此次第一,雙方卯足了勁。

薑芸葉不拘小節盤腿坐在地上,指著用來代替敵方一號地的石頭,明豔的麵容彰顯嚴肅:“我提議先把一號地拿下,和我方其他地盤互為犄角,進可攻退可守。”

“同意。”

“沒錯。”

“有理。”

“不、行!”

在一片認同中,某個反對聲獨樹一幟。

薑芸葉都不用抬頭,光聽聲兒就知道是那煩人的柳小河。

“理由。”薑芸葉抬眸。

柳小河鼻頭一哼,出口狂妄懟:“你當對麵是傻子嗎?你能想到的他們想不到?那個程老五素來謹慎,肯定會在一號地布下重兵,咱們何必去浪費人力物力。依我看乾脆繞到他們背後去偷襲指揮所,俘虜他們的首領,不比搶一號地帶勁呐!”

“嘶、這……”

幾個排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地上畫的簡易地圖,腦子一時發懵:乍一聽好像也可以嗷,直搗黃龍,名垂千史!!

“不行。”薑芸葉打斷幾人美夢。

柳小河生氣跳腳:“薑芸葉你為啥老是和我唱反調!”

薑芸葉沒理會柳小河,纖手輕指對麵山坡高豎的紅旗,沉穩的向明顯心動的眾人解釋:“對方指揮部立在半山腰上,目前隻有一條路通達,而這條路上有個三號地,那裡是個山坳,地勢易守難攻,就算咱拚命打下了,也會被敵人從其他三麵迅速包圍上來,到時主力被咬死。進,進不得,退,退不得,全軍覆沒。”

幾位排長眼睛一瞪:對噢!

混沌的腦袋登時撥開雲霧見天明,神清氣爽。

隻留下一腦袋漿糊的柳小河跺腳氣急:“你說全軍覆沒就覆沒嗎?你是誰呀!講道理我爹是民兵連長,他不在,理應由我臨危受命帶領大家取得勝利。”

薑芸葉擰緊眉頭,毫不客氣說:“部隊沒有子承父業一說。”

“你……哼!”柳小河扭頭站起身,振臂高呼:“大家聽我的,全力進攻三號地,一舉搗毀敵方指揮部。大家相信我,我小舅是部隊的,他教我要這樣打仗——兵者,詭道也。”

“你哪個小舅教的?教你從山坳辛苦爬上去送人頭?”薑芸葉對那位不知名的小舅表示懷疑。

“我小舅就坐在台上看著呢,他肯定讚同這個戰術。”

薑芸葉回頭眺望主席台方向,一個輪廓模糊的年輕軍人闖入視野,獨特硬朗偉岸的堅毅氣質,在一眾大齡男人中鶴立雞群。

他就是柳小河的小舅吧?看氣勢也不像是徒有虛表的軍人。

應該是柳小河的個人理解問題!

程維山敏銳捕捉到一股打量目光,下意識回望過去。

薑芸葉收回目光,“咱們繼續討論,二排長,你帶領一隊人守在咱們四號五號地,等我們打出第一槍後迅速合攏,全殲敵人;

三排長,你負責切斷他們後援,等我們徹底拿下一號地後立刻進攻他們的四號地,火力一定要猛,逼他們從主動進攻轉為被動防禦。

對方肯定也會首先攻擊咱們的薄弱地,輸贏全看哪方先攻破陣線,所以拿下一號地動作一定要快。”薑芸葉說得又急又快,雷厲風行。

幾個排長異口同聲喊:“是。”

仿佛遊離在外的柳小河撲騰加入進來:“哎等會兒,你們咋全聽薑芸葉的了呢?我不認同這個打法,我認為我小舅的偷襲戰術好。”

薑芸葉糾正說:“你小舅說的應該是穿插迂回的戰術行動,深入敵後作戰,迂回包抄,分割圍殲敵人。”

“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柳小河激動舞手。

薑芸葉耐心教導:“穿插迂回是好戰術,但有個缺點是一旦被敵人察覺會陷入重圍,麵臨被圍攻的風險,並且往往是與其他隊伍協同作戰,我們現在打的是陣地戰,不可能所有隊伍一哄而上去穿插迂回搞偷襲,這些你小舅沒教嗎?”

柳小河回憶了一下,恐慌又結巴說:“沒、沒教啊!”

這麼高大上的話他小舅沒講過。

完了完了,他小舅咋漏教了呢?

“真不能穿插迂回嗎?”柳小河可憐巴巴望向薑芸葉:“我想用我小舅教的打敗敵人。”

薑芸葉考慮後認真說:“可以,你帶你的人潛進三號地去打遊擊,哦打遊擊你懂什麼意思吧,用不用我解釋一下?”

“……我懂!”真把他傻子看了!

“懂就好。”薑芸葉悄悄鬆口氣,然後站起麵向大家鄭重說:“按計劃行事。”

“是!”

這裡的消息很快被送到主席台,程維山聽著關於兩方隊伍的彙報,尤其聽到薑芸葉的部署時眼神微動,心裡再次掀起波瀾。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比賽場的戰鬥逐漸進入白熱化。

薑芸葉穩坐由一麵紅旗組成的臨時指揮所,凝視著地上幾塊代表陣地的小石子兀自思索,幾個民兵排長已經依照她的部署行動。

薑芸葉估摸著時間,對手下一個女兵低聲傳過一道命令後起身眺望遠方。

過了幾分鐘,視線裡那麵鮮明而又熱烈的紅旗滑落,薑芸葉心中大定——

勝了!

結果傳到主席台,程維山棱角分明的硬朗麵孔沒有變化,細看卻發現他眼尾微揚。

果然如他所料。

日頭漸漸向西傾斜,持續了一天的民兵演練也在夕陽中宣告結束。

作為個人賽和團體賽的大功臣,薑芸葉和幾個優秀民兵代表整支隊伍上台接受表彰。

薑芸葉身姿挺拔佇立,平視前方,並不直視對麵的程維山。

程維山垂眸隻能看到柔順發絲,輕暼旁邊幾位正對其他領導笑得傻嗬嗬的男兵,不禁無奈,他是豺狼虎豹嗎?

他將早就準備好的獎狀遞給薑芸葉,稍作一想後鼓勵說:“希望你再接再厲。”

薑芸葉雙手接過獎狀,羨慕地暼過程維山身上綠油油的軍裝,這才仰頭看向他。

這就是柳小河那講課沒教明白的小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