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柚的胃最近總是痙攣得厲害。
她有一緊張就胃痛的毛病,現在不巧正發作著。她不得不扶著樓梯的牆麵小心翼翼地蹲下,另一隻手墊在腿彎下,捂著不足膝的包臀裙,生怕因為蹲姿而上走的裙擺會走光。
這條樓梯位於教學樓的儘頭,平時很少學生路過,缺少人氣,顯得有那麼一兩分冷清的陰森。
但是陶柚卻在這種幾乎無人的環境裡汲取到了些許的安全感,她靜靜地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心底裡默默數著時間流逝的數字。
她沒有戴表的習慣,手機目前不在身上,無法感知時間的凝滯感讓感知變得遲鈍。
陶柚的腦袋隨著心裡的數字增大,漸漸底下,最後把頭埋入雙膝。
她的左手緊緊按在胃部,像攥住一塊破碎的海綿,仿佛這樣就能止住胃酸的分泌與侵蝕。
2981、2982、2983……
她閉著眼繼續緩慢地默數秒數。
“陶柚,你胃痛嗎?”
數秒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緊的心頭。
有人站在了她的麵前,正屈膝蹲下來觀察她的狀態。
陶柚的視線順著男式的製服褲往上爬,依次是修長的腿,束縛規整的襯衫,乾淨的外套,一絲不苟的領帶,最後是一張異常符合女性審美的臉。
這張帥得人神共憤的臉上此時正流露出對她的擔憂。
“我沒事。”陶柚捂住胃部的手收得更緊了些,“蔣同學……”
她的語氣近乎可憐:“我的手機,還有外套……你、你幫我要回來了嗎?”
見陶柚關心的事物更優先自己的身體,被她稱呼為“蔣同學”的蔣瑭好像有些無奈。
他聳聳肩,將掛在臂彎上的一件西式外套披在陶柚的身上:“當然。”
“給,手機也幫你拿回來了。”蔣瑭隨後從褲袋裡掏出一台使用感有些明顯的手機,等到陶柚抬手做出接的姿勢,才輕輕地放到她的手心,“我看到相冊裡麵有些不好的照片,你看了大概會有些不舒服,所以我擅自做主替你刪了,抱歉。”
不好的照片。
這個詞於陶柚而言像是刺,她被紮中,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蔣瑭的用詞太委婉了,那何止是不好的照片。
她屈辱地被堵在廁所裡脫了衣服,被搶走手機,拍攝下她隻留有內衣的胸口。
她甚至不得不感謝對方還讓她穿著內衣。
被異性,而且還是被同齡的異性看到那種照片,對於一個青春期的少女而言太過殘酷了。
可倘若要她自己麵對那些甚至無法報警的照片,她現在的內心恐怕不足以支撐她點下刪除鍵。
“我不介意。”陶柚努力地笑了笑,不過蒼白的臉色和捂住胃部的動作讓她這句話看起來著實是勉強過頭了。
“蔣同學刪掉它反倒是幫了我。”她看向蔣瑭的眼睛,淚花在眼底裡漸漸湧出,“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
麵對她鄭重得幾乎要掉淚的道謝讓蔣瑭歎了口氣,他重新半蹲下來,與陶柚平視,眯起眼睛無可奈何地笑起來,“朋友之間就不要說敬語了,叫我蔣瑭就可以。”
蔣瑭的眼型很漂亮,是眼角微微上挑的類型。他的臉上時常掛著笑容,因此眯起眼笑的時候很像某種皮毛火紅的犬科動物。那是一雙男女都會被蠱惑的狐狸眼。
陶柚擁有正常的審美,所以她難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低下頭錯開蔣瑭的視線,無意往左肩掃去。
原本慌亂青澀的視線凝固了,外套上彆著的名牌,上麵印刷的並非她的名字。
它屬於另外一個女生。
——就在前天,這件外套的主人把陶柚的皮鞋丟進了體育館背後的水池裡,而今天,則是戲耍似的拍下她難堪的暴露照片。
一直在痙攣疼痛的胃部讓她沒能在第一時間嗅到,披在自己肩上的這件外套,正在散發淡淡的香水味。一聞就知曉昂貴,與廉價的花香洗衣液不同。
“蔣、蔣瑭……這件外套……”
意識到什麼的陶柚臉色發白,她彎下腰艱難地摁住胃部,心臟似乎跑到了她小小的胃袋裡麵,指腹隔著襯衫都能摸到幻覺一般的心跳起伏。
“嗯?哦,剛才忘記和你說了。”蔣瑭說話的口吻仍然與平常無異,帶著點好似天生的笑意,有種情緒起伏不大的輕快,“我看你的外套已經被踩臟了,就乾脆讓韓佳把她的外套給你了,先暫時穿一下吧。”
這話從蔣瑭嘴裡說有多自然,聽在陶柚耳裡便有多荒謬。
拍下了羞辱她的照片的韓佳,怎麼會願意把自己的外套讓出。
更何況陶柚的外套本身就是被韓佳強行脫掉的。
陶柚此時完全說不出話。
她像是被丟到了真空皿裡的可憐生物,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胃部的痙攣在緊張的催化下變質成類似被穿孔的疼痛。
“陶柚,你不想要嗎?因為上麵有韓佳的香水味?”
“是我疏忽了,畢竟你平時不怎麼用香水。”蔣瑭似乎沒能理解她的沉默代表什麼,他察覺到她的戰栗,因此彎下腰把披在她肩上的、屬於韓佳的外套收回,隨手揉做團,塞進了樓梯拐角的垃圾箱裡。
他甚至輕輕地點評道:“確實是不怎麼好聞。”
“所以說,最開始就應該聽我的建議,讓我幫陶柚買一件新的就行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蔣瑭的神情看起來完全就是在看自己任性的好朋友,就好像朋友們之間相互打賭,對方輸了以後,他就這麼溫柔又親近地調笑她一句:
“我做不太出不顧禮儀去脫女孩子衣服的事,還挺為難的,幸好韓佳很配合地給我了。”
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很正常,可不知為何,每一句話聽起來又那麼得不正常。
陶柚無法想象幾小時前還在她麵前輕蔑地俯視她的韓佳,會脫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把它交給蔣瑭。
她的直覺告訴她不要再進行對話了。
“是這樣嗎……”
陶柚含糊地回應著,試圖帶過這個話題。
她艱難地扶著牆試圖站起來,腿卻有些發軟,險些栽下樓梯。
“小心一點。”還是蔣瑭及時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腰,手掌卻隻是虛虛地護在她的腰線外沿,沒有真正觸碰到她。
“你的胃好像一直都不怎麼好,要小心照顧才行。”蔣瑭笑起來,“耽擱了這麼久,你應該餓了吧?要一起去食堂嗎?”
“…………”
陶柚任由蔣瑭扶著她,精神不太好地垂著頭。
“陶柚?”
“嗯?嗯!”
陶柚回過神來,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對著她的好友點了點頭:“走吧。”
剛才那個是……
陶柚倉惶地跟上蔣瑭的步伐,想要甩掉方才入眼看到的東西。
渾身上下都乾淨得不像話的蔣瑭,運動鞋不起眼的底邊……沾著兩滴濺射狀的紅。
…………
……
需要高額學費的私立學校通常都擁有味道不俗的食堂。
陶柚喜歡在食堂吃飯的感覺,昂貴的食材被精心烹飪出原來的本味,隻要不被打擾,吃飯的時光算得上是她一天中最得以喘息的時刻。
在這裡入讀的學生非富即貴,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連欺負人時都要講究矜持傲慢,她們不會踐踏陶柚的用餐時間,隻是遠遠地取笑她需要計算價格再刷卡的沉默模樣。
今天西點區的甜品有些貴了。陶柚留戀地看了一眼玻璃櫃裡被冷氣包裹的蛋糕切片,按照往常的慣例刷了一份她支付得起的套餐。
“你想吃那個嗎?”
跟在她身後的蔣瑭捕捉到她的視線,問道。
“不,不用。”
這種親近的好意讓陶柚倍感壓力,雖然她不知這種壓力來源何處。
她低聲拒絕朋友的提議,端著餐盤巡視著偌大的餐廳,盯準了一個人少的角落。
這種不起眼的位置是她這種學生的專屬,但並不是蔣瑭這樣的人該去的。陶柚如此認為,因此每次她都會下意識輕聲詢問蔣瑭的意見:“坐那兒,可以嗎?”
“哪裡都可以。”這麼笑起來的蔣瑭過分地平易近人了,和他那張看起來應該被所有目光矚目的臉不太相符。
他施施然地跟在陶柚的身後,拉開小桌前的座椅,放下餐盤,習以為常地坐到她的對麵。
一直在微微抽痛的胃沒有被溫暖的食物撫慰,陶柚抬起眼看清了蔣瑭的餐盤上盛著的食物——她親愛的朋友,一如既往地選擇了和她一模一樣的套餐。
陶柚謹慎地試探過,以半開玩笑地語氣讓蔣瑭不用照顧自己的心情,他可以隨意地選擇那些她支付不起的食物。
“我不挑食,而且對吃的也沒什麼要求。”她記得蔣瑭當時是這麼輕描淡寫地回答她的。
那雙漂亮的手模仿著她拆開牛奶紙盒的動作,喀嚓一下將紙盒的小小房頂撕成四方的口子,無需吸管,就這麼把毛糙的紙緣抵在唇邊。
陶柚喜歡喝的牛奶是這種味道啊。
他最後如此點評道,語氣聽不出他個人的喜惡。
該說是好養活嗎?
可連她都知道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蔣瑭,真的應該這麼平易近人嗎?
陶柚感到某種違和感。
胃因而無法控製地抽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