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夏無法理解淩冬究竟在想什麼。
“為什麼是我?”
她當初慌於立刻從地獄般的眼前現實逃脫,所以才會急迫地握住淩冬伸向她的手。
可淩冬圖她什麼呢?
比起她這樣子隻能當誘餌的女人,說不定選跟那種跟他一樣身手出色的男人搭夥會更加便捷。
於是,利夏站在不遠處盯著淩冬給油箱加油時,她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她問得實在是過於沒頭沒腦,可奇跡般的,淩冬就是意會了利夏話裡的意思。
“因為他們都小看你,小看女人。”
淩冬的目光仍然專注地落在油箱上。
“但我不會這麼想。”他用力合上油箱蓋,這才意味深長地看向利夏,“因為我知道女人才是最堅強也最狡猾的生物。”
大抵是利夏直勾勾盯著他看的眼神實在是微妙,就差滿臉寫上我就聽你瞎編,淩冬忍不住笑出了聲:“你這個眼神,是覺得我說的話很假嗎?”
利夏哼了一聲,嘟囔:“從你嘴巴裡吐出來的就沒幾句像真話。”
“真冤枉,我認真的。”
說著冤枉,可淩冬臉上仍然掛著不為所動的笑。
他深知利夏麵對他絕對不肯露怯,因此肆無忌憚地逼近到她麵前,仗著身高,垂眼望她,“你想想,這一路上死了的人……”
尚未被整理規整的領口仍然是敞開的狀態,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虛沿著利夏隨著呼吸起伏的胸口滑下,最後停在她鎖骨往下的正中:“歸根結底,不都是因為小看你嗎?”
這放在平時,利夏劈頭蓋臉的嗔罵早就落下。
而今天她隻是抿著唇啪地一聲拍掉了淩冬的手,扭頭拉開後座的車門,鑽進車廂裡。
“你今天轉性了?怪不習慣的。”
難得沒被罵渣男的淩冬不忘接著撩利夏發火,他坐到駕駛座上點火啟動,急甩倒車時卻聽到表盤傳來叮一聲提示音。
之前無論如何調頻的都隻有一片沙沙聲的無線廣播接收到了微弱的信號,指針亂轉的方向儀穩定正常指南,掛著的衛星電話亮起信號,顯示為可用狀態。
不用淩冬出聲,原先蜷在後座的利夏同樣聽到了那聲如同天籟的提示音,她猛地坐起來扒住副駕的椅背,探出身子急切地朝淩冬確認:“怎麼樣!”
淩冬調整廣播的頻道,斷斷續續的播報從音響裡傳出,混雜著信號不良的雪花聲,聽著無比刺耳。
導航係統重新運作,機械音的女聲溫柔地播報,此時與理想城的相對距離約為九百公裡。
“好消息,我們之前盲賭的方向沒錯。”淩冬懶洋洋道,“那兩箱油夠開一千公裡左右,順利的話,我們能在油耗儘之前追上移動城邦。”
這種假定了大前提的說法讓利夏本能地不安,她忍住了想咬嘴唇的衝動,催促著淩冬把話說完整:“那壞消息……”
“壞消息就是,我不保證我們能順利。”
淩冬敲敲方向盤,敘述的口吻仍然不變:“所有人都想追上理想城,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充足的資源,尤其是汽油和食水這種消耗品。”
“你也看到了,這片區域的磁場穩定,基本沒有受到天災的影響,方向儀正常使用。”淩冬不等利夏開口就知道她肯定有問題要問,加快了語速繼續說道,“這種情況下我們不能休息,車不準停下,我和你必須換著開。”
利夏與他的雙眼在後視鏡中對上。
“這條路上肯定會碰到其他人的,這其中肯定有走不到理想城的人。”
淩冬揚了揚下巴,左手利落地劃過脖頸,漫不經心地衝著後視鏡比了個割喉的動作。
“到時候,你就能見到什麼叫真正的窮凶極惡。”
利夏今晚沒能睡著。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淩冬說的話就像如鯁在喉裡的那根魚刺,利夏蓋著兜帽枕著手臂在後座輾轉反側,毫無睡意。
心心念念的庇護所即在眼前,可利夏卻全無可能到達理想城的喜悅,她顰蹙著閉眼,蜷縮起來的雙腿還有小半掛在座椅邊緣,隨著越野車輕微的搖晃時不時顫抖。
實在睡不著,利夏睜開眼,慢吞吞地撐著手臂支起身子,忍不住盯著前排座椅的縫隙放空。
這個角度她正好能瞥見淩冬的側顏,他注視著前方,神情罕見地專注。
淩冬開車很穩,與他帶給人的感覺截然相反。
但符合氣質的地方也有,他習慣單手握住方向盤,隻有在大轉向的時候才會用上另一隻手扶住。
無需查看後視鏡,光是後邊傳來的窸窸窣窣聲,淩冬便知道利夏一直在翻來覆去。
“睡不著?”
淩冬問。
“嗯……”利夏抿著唇點了點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內嵌的無線廣播上。
越靠近理想城,電波雜亂竄頻的沙沙聲已聽不見,理想城內特有的頻道被平穩接收,播報著今日新聞的播音腔跟天災之前的新聞聯播相同,給人的感覺卻是恍如隔世。
利夏的嘴微微張開,卻忽然忘記自己究竟想跟淩冬說些什麼。
她隻好沒營養地乾巴巴道:“還有多久到——”
越野車右側的後視鏡突然應聲而碎。
淩冬猛打方向盤:“低頭!”
像是最倒黴的預兆靈驗,原本平穩前行的越野加速急甩,子彈如密雨打中車身,車窗碎裂的殘渣掉落在利夏身上。
“淩冬!發生了什麼!”
利夏拉緊防風的衝鋒衣護住臉,事發突然,她的腦袋還沒能跟上這種超速運轉的事態,但這段時間她已經養成了質問淩冬的條件反射。
“如你所見,窮凶極惡的人來了。”淩冬瞥了一眼後視鏡,舌尖頂了頂左腮,發出嘖的一聲,“有車還要襲擊路過的其他車輛,八成可能是他們快沒油了。”
這放在平時大抵不足為懼,要命的是眼下正好是淩冬開車。
利夏自然是意識到要兼顧開車嚴重影響淩冬發揮,她小心翼翼地抬頭,試圖翻到副駕上去。
淩冬喝住她:“不想腦漿出來涼快就彆亂動,拿槍給我,換彈夾做得到吧?教過你的。”
利夏咬著牙點頭,她回想著之前淩冬給她演示過的動作,還算順利地填充彈夾,把手槍遞給他。
“不錯。”
都什麼時候了淩冬還有心情點評一句她的手法,他接過槍後便降下車窗,毫不猶豫地朝著後方緊追的車子的前輪射擊。
交火的聲音間歇不斷,從後窗穿破的子彈擦傷了利夏的肩膀,打穿了副駕的靠背。
利夏倒吸了一口冷氣,但她顧不上疼,反而被淩冬探出身子的行為嚇得心跳加速,。
儘量貼在座椅上死死地盯著前方的路況,聲音激動之下不由得拔尖:“你看著點前麵!”
淩冬連續扣動扳機:“看著呢。”
追擊在後的車輛被射中前胎,高速行駛的車身驟然失去方向,像失控的動物那般在公路上左扭右晃,直直往岔路的樹木上衝撞而去。
緊盯著碎了一半的後視鏡的利夏見狀,她脫力似的鬆了口氣,扶著座椅靠背撐起身子,鼻子卻敏銳地嗅到了血液特有的鐵鏽味。
說來這要怪淩冬,利夏這段日子對血腥味的敏銳度上升不少。
“血味……”她不由得臉色一變,急著探頭去看淩冬,“你受傷了?”
“小姐,這種程度的交火,我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毫發無損的。”
淩冬說話的語氣仍然輕快,他抬手試圖把利夏的腦袋按回去。
伸手過來時,血腥味更加明顯。
利夏任由淩冬掌心纏有防滑繃帶的手罩住自己大半張臉,扒著駕駛座的椅背不肯鬆手,倔強地探出頭去。
淩冬灰藍色的外套浸出一塊不自然的深色。
利夏的臉霎時間褪去血色:“你趕緊停車止血!後備不是有醫療箱嗎!”
不怪利夏如此慌亂,這些時日的相處,淩冬這人雖然被她打上不可信的標簽,可那近乎出神入化的身手是實打實的。
她就沒見過淩冬受傷的模樣。
利夏焦慮到甚至有點飄忽的嗓音讓淩冬莫名想笑,於是他真的笑了一下,隨後輕輕歎了口氣:“我倒也想,可惜……”
他句尾未儘的喟歎有些玩味,利夏若有所感地抬頭,前方明亮至刺眼的大燈射入眼底。
“來大活了啊,我就喜歡這種。”
這話裡的興奮簡直讓人毛骨悚然,利夏猛地轉頭看向淩冬,他漆黑的雙眼亮得驚人。
“你放心,會讓你順順利利地到理想城的。”對上利夏不安的視線,淩冬真真正正地笑起來,如同嗅到腐肉氣息的鬣狗,“剩下的油夠你開的了。”
利夏嘴裡那句你究竟想乾什麼尚未出口,淩冬猛地將油門踩到底,性能拉到極致的越野發出轟鳴的咆哮,朝強光裡凶猛地呼嘯。
…………
……
導航溫柔地播報,此時距離抵達理想城約為五百公裡。
利夏緊緊握著方向盤,餘光掃向剩餘的油量,視線卻又再次閃爍起來。
越接近移動城邦的活動範圍,公路便顯得好走筆直許多,沿途還能隱約瞥見理想城下的履帶行進的車轍。
可不齊跳動的心並未隨著理想城的靠近而平靜,反倒像她猝不及防被拋到天災現實前的那天,所有的支柱崩塌,剩她孤立無援。
她果然到最後也沒辦法理解淩冬究竟在想些什麼,她與他分明是隨時都可以解散背叛的臨時同盟,可將她塞進駕駛座的淩冬卻連個頭都懶得給她回。
“沿著導航開總會吧。”淩冬手中的突擊步槍在交火中冒出火舌,他毫不吝惜快速消耗的子彈,用壓製性的火力開路,“走!”
酸澀的眼眶有泛淚的衝動,利夏用力眨了眨眼,咬著嘴唇猛地急刹,打轉方向盤掉頭。
沿路破敗的城市和詭異的枯木在車窗外快速刮過,利夏開得很快,卻又不敢錯過任何一處看起來有打鬥硝煙氣息的地方。
她很快開回了最初越野被攔的地方。
四周隻有一片狼藉,慘不忍睹的破碎屍體,乾涸暗紅的血液,以及被掀翻的報廢車輛。
食腐的鷲正在啄食屍體被開了豁口的腦袋。
利夏強忍著想吐的欲望停好車,握著淩冬留給她的手槍關顧四周:“淩冬?淩冬!”
回應她的隻有驚起的群鳥。
喉嚨裡溢出一聲難以壓抑的哽咽,利夏難以形容她現在究竟是什麼心情,她不死心地一具具翻看屍體,像迷途的羔羊辨認回家的方向。
不是。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
利夏抬起手背用力擦了擦臉,嗚咽著痛罵:“渣男!死渣男!活著的話就給我吱一聲啊!”
“如果是死渣男的話,大概沒辦法給你吱一聲了。”
如同心想事成,也仿若回應願望,她這段時日最熟悉的,不怎麼正經的懶洋洋的聲線響起。
利夏震驚地循著聲音響起的地方望去,半邊身子都被血澆透的淩冬捂著右臂,漫不經心地朝她聳聳肩:“你怎麼回來了?我明明告訴過你,車上的油就夠開到……”
淩冬突然噤聲了。
因為他看到利夏幾乎是怒氣衝衝地朝他跑來。
她滿臉怒容的樣子活像捉到了出軌現場的盛怒原配,淩冬心想著,難道他要在這種情況下被扇一巴掌?
“去死吧你!”
而料想之中的耳光並未降臨,隻有顫抖的溫香軟玉投入懷中。
“我就是很討厭你這種男的……”利夏把臉埋在淩冬的懷裡,她不敢用力抱,唯有滔滔不絕的嗔罵在繼續,“滿口謊言!沒句真話!”
“為什麼要突然做好事……不要說那種話!不要做讓我獨自走的事!給我渣到底啊你這個混賬王八蛋!”
“你怎麼突然說這些。”
淩冬難得迷茫,他抬起左手,卻不知道這時候拍拍利夏的背會不會反而惹得她更加生氣。
“是啊,我為什麼要突然說這些!”
利夏猛地仰起臉跟淩冬對視,強忍許久的眼淚突然不可控地掉下來:
“我真是腦子進水,明知道你就是個天殺的騙子……”
我卻——
以前,利夏對不同的男人說過很多次我愛你。擁抱時,接吻時,身體交疊時。
無論出自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她都說的自然,雙唇輕輕一碰,情話吐露行雲流水。
利夏自覺她對淩冬的感情絕對不是愛,甚至也稱不上喜歡。
可為什麼?
利夏捂著臉低下頭,聲音顫抖:“我卻……”
“那麼在意你……”
利夏被叫醒的時候天已經透亮。
她蜷縮在越野車的後座睡得安穩,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後,用力地伸了個懶腰。
車窗外,移動城邦的輪廓肉眼望不到邊,它是行駛的伊甸園,利夏心心念念的理想城。
“使命必達。”
淩冬吊兒郎當地將手臂倚在車窗上。
他朝利夏揚揚下巴:“下城轉轉?以你的本事定居也不是問題。”
“是哦。”利夏衝淩冬翻了個嬌蠻的白眼,她抱膝坐在後座,托腮看向車窗外。
看了半晌,像是欣賞夠了這座她原先神往的庇護所,利夏慢吞吞地開口:“物資補充完了,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
“誰知道?”淩冬他吹了個短促的口哨,嬉皮笑臉地開著玩笑,“下一個理想城?”
他在利夏的瞪視下笑眯眯地拉下護目鏡:“至於護送的報酬嘛……”
話音未落,越野車發出轟鳴,一騎絕塵。
這一次,我們講心不講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