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的林場,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很快就掩蓋在熱鬨的人聲裡。
今天的工作又要結束了。
冬季田裡沒有農活,正是搞好後勤的時機。林場的工作是從去年開始有的,工分給的足,比挑糞、送水等活計來錢快,往年隻有修路、修梯田、打壩堰這樣的大活才能與之相比。
前幾日他們的工作相對輕鬆,主要是檢查和記錄。上麵這兩年開始重視森林防火,隊裡自然也得跟上。
大靈山並不高,主要是常綠闊葉林,多喬木,香樟、廣玉蘭等從山腳就遍地都是,山頂上都能看見。不過最特殊的是從山穀中央到林場的這段,布滿了楨楠,其中還有不少是珍貴的百年金絲楠。
“以前這些都是要貢給紫禁城的,現在應該叫故宮了。”
趙新華坐在河溝旁的一顆金絲楠下麵,正用汗巾擦頭。旁邊牛拉的運板車還是空的。
眼前這些樹是不讓隨便砍的,比他姥爺還早一步來世界上呢。俗話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可樹根紮在這裡,春夏秋冬輪回百年,也不見其衰勢,外麵的世界倒是經了幾番顛覆了。
“再休息五分鐘,咱們就準備回隊裡了啊!另外我安排一下,雖然說冬季林火不多,但這片林子還是每周來巡一次,其餘時候就還是往穀裡那片使力,儘量不讓運板車像今天似的空著出來。”
林場工作的負責人站在樹下,吩咐完就不放心地又往深處走了,應該是去檢查樹上的禁伐的紅帶子有沒有遺落。
程隼坐在趙新華對麵那顆樹下,他摘掉右手手套,把包裡揣了一天的糖拿出來,慢慢嚼著吃。
山裡不方便吃飯。
所以午飯都是由隊裡的牛車統一拉上來,內容也簡單,不是饅頭就是饢餅,方便又頂餓啊!
至於水壺,那就得各人自帶了,裝的都是自家水缸裡的山泉水。有人之前帶小酒來,被林場負責人罵了個狗血淋頭,還在公社裡做了檢討。
眼見到了傍晚,大家夥壺裡的水都喝得差不多了。林場工作有不確定性,負責人教大家記得留一口水和糧。前幾日大家還記得謹慎照做,這兩天就鬆下來了。
此時瞧著程隼正在嚼東西,好幾個青年人聞著味就過來了。
“隼哥吃啥呢?”
“看著像什麼條條呢……”
“好香,是地上摘的嗎?”
程隼正要答。
對麵的趙新華直接冷哼一聲,語氣酸溜溜的:“吃他媳婦做的特供糖果呢,小氣吧啦的,分了我的都給我收回去了!”
“怕你牙疼啊。”
旁邊幾個青年人馬上搶答“我不怕啊”,“我牙口好”,“給咱嘗嘗嫂子的手藝嘛!”。
程隼笑容瞬間消失。
趙新華樂得不行,趕緊招呼他們:“行了行了,再說我怕他急了!那是人家媳婦怕他辛苦,你們跟著搶食算什麼?等娶了老婆找自家人做啊!”
幾個青年人討了沒趣,散了。
趙新華溜到程隼身邊,當麵諷回去:“你瞧你那醋樣!幸好有哥給你解圍吧?這是認可小孟的手藝啊,確實香啊,比集市裡賣的好吃……要不是你給我搶了,我早吃光了。”
程隼看著他:“彆以為我不知道,她還給你塞了一大兜蘑菇。”
“你這人真是!”,趙新華用胳膊戳了他一下,說回正事,“也幸虧那批菌子,隊裡之前的謠言才止住,大家拿了小孟的東西,自然嘴裡也能留點情麵。”
程隼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另一隻手抽出水壺,和趙新華手裡的輕輕碰了下:“謝了。”
“謝啥,該做的。而且也是小孟自己聰明,反應快!這姑娘以前過了太多苦日子,還能長得這樣聰穎,真是便宜你了!”
程隼聽見趙新華對自己媳婦兒讚不絕口,眼裡剛升起的感謝,轉眼又變成了對異性天然的敵意。
趙新華瞧見他要殺人的眼神,攤手直言:“羨慕!我一老單身漢羨慕下你有人疼有人愛也不行啊?”
程隼愣神半晌,沒再答。
隻有他自己心裡清楚,孟西施根本就不愛他,甚至……他可能還露餡了。
看著包在樹葉裡的糖果,明明還沒吃幾根,他又舍不得地放了回去。
不知道等她發現了他的秘密,她還會這樣客氣地對他嗎?
還是……殺了他?
*
與此同時,院子門口。
孟西施將那張憑證還給了林春花。
“有手印、有日期……就是這個簽名太敷衍了,隻有一個楊字,但你也不用太悲觀,就算你爹不說,找媒人也能打聽到。”
林春花蔫了下去。
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孟西施見她沒精打采,更覺不忍,甚至開始思考,要不……她悄悄去把人滅口了?
“西施姐姐,謝謝你”,林春花打斷了她的危險想法,小丫頭似乎在心裡下了決定,“剩下的交給我就好,往好的想,這回我肯定不用嫁了嘛!”
孟西施跟著微笑。
她隻好換個方式:“那你今晚要不留在這裡住?明天我陪你去報案。”
林春花搖頭,裝作沒事人:“我爹肯定以為是催債的來了,這會兒早逃了,放心吧,我沒事!隼哥快回了吧,你彆管我了。”
孟西施隻好作罷。
她再不放心,也看得出來是小丫頭在把她往外推,糾纏下去也是徒勞。
既然多說無益,不妨再去瞧一眼吧,她總覺得心裡有些不安。
“那我送你回去。”
林春花沒有拒絕。
一路無話。
走到林家,林大煙果然不知道去了哪裡。孟西施這才安下心來,又交代了林春花幾句,才獨自返回。
路上她就在想,今天晚飯就做得簡單些。
隊裡不像城裡,每個月還能發點肉票副食票,雖說好豬肉和雞鴨鵝要先到先得,可她連排隊資格都沒有。要想吃肉,除了走暗路外,就隻能等著隊裡分發。
一年就發兩回。
一次過年。一次秋收。
剛好今年大豐收,她也算來得巧。可等了一個星期,眼瞅著都快十一月了,隊裡還沒消息,她也不好意思去問——去年豐收也沒她事兒啊!能分到都算人家格局大。
“要不做個銀絲饅頭?蒸米糕也行……可惜手磨麵粉的筋度不好控製,做出來容易全是水汽,得多費點功夫。”
好在孟西施以前也算是偷學過一些白案,不至於沒了肉食,就沒了主意。
“倒是這個季節應該吃蘇州玉帶糕啊,磨點糯粉,夾點核桃仁,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搞出來……”
孟西施還未走到,沒想到轉角就遇見了倒胃口的人。
“喲,看你氣色挺好啊?上哪兒遛彎了?”見她無視自己,孟金寶來了脾氣,“沒聽見我和你說話呢?”
孟西施還是不理。
她繼續走自己的路。
這給孟金寶氣得夠嗆!
他也不想來橋西大隊啊!
還不是爹娘最近說給他相了個這裡的女娃,他得來看看到底長啥樣,彆等紅蓋頭都掀了,發現對方長了張麻子臉,那就真是倒大黴了。(雀斑很可愛!僅角色觀點,請勿上升現實)
“孟西施!你給我站住!我跟你說話你耳朵聾了?”孟金寶追上去,語氣比之前相遇時臭了不少。
她知道,這小子是覺得程隼不在,又能像從前那樣欺負她了。
孟金寶沒注意到她眼角閃過的變化,繼續跟著姐姐往前走,壓根沒注意前麵不是回孟家的路。
“說起來我娶媳婦兒,你這個做姐姐的得表示一下吧!”
“多少也得給聘禮添點彩頭,你那早死的婆婆沒給你留點金銀首飾?我看你也配不上,乾脆拿來給我未來媳婦兒唄~”
“哎!你彆給臉不要臉啊,我現在不想和你動手,彆逼我來脾氣,程隼現在不在,你以為我能怕你?”
孟西施瞧著地方差不多了,終於回頭開口說了第一句:“你,過來。”
旁邊的孟德慶還沒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誤以為要給他好處,笑得燦爛。
“早這樣多好,免得傳出去彆人老以為我欺負你,咱們雖然不是親姐弟,但你這些年表現得……啊!啊!啊啊啊啊!你敢啊啊啊啊!”
孟西施掄著拳頭就朝他身上招呼。
時不時還上腳來一下。
沒有感情,全是技巧。
她比孟金寶挨半個頭,但兩人在格鬥上不是一個量級。她是硬生生用命從血裡趟出來的,哪裡是孟金寶這種小打小鬨的流氓招數能比的?
孟金寶想還手,根本沒機會,被打得護著腦袋,疼得在地上亂滾。
但他嘴裡還是沒閒著,張口就是芬芳:“孟西施!我*你*!”
孟西施樂得下腳重重踢了兩下,踩在他肩膀上,俯身嘲諷回去:“那不就是你娘?”
孟金寶氣得想翻過來。
她又踢了好幾下。起身後想起他之前做的臟事,嫌不夠,氣得狠狠掰了一把他的手臂,直到聽到“哢”的一聲,才鬆開。
孟金寶疼暈了過去。
她這才放下心,蹲下來,把孟金寶身上的兜全部翻了一遍,竟然找出了好幾張紙幣,湊在一起也有個五六元巨款!
想了想,這錢的來曆多半也不太乾淨,孟西施就全部收了起來。
“真是欠收拾,人民的蛀蟲!”
末了,她拍拍手揚長而去。
她並不擔心孟金寶鬨起來,一沒證據,二沒證人,這回隻是手臂骨折,好好安靜幾個月就沒事了,算她給這小子一點小小的教訓。
孟西施沿著小路繞回去。
她準備三顧茅廬,再去一趟林家。
她記得林春花老是把糧食拿去倒賣,今天剛好搜刮了一番孟金寶的不義之財,不如就偷偷給她的外套裡塞兩塊錢,當一回心軟的神。
然而,她不過是離開了半小時不到,此時的林家門口已經擠滿了看熱鬨的鄉鄰。
孟西施心底一沉。
壞了,這孩子不會出事了吧?
等到她走近,孟西施擠進人群,湊到前麵才發現,屋裡一個人都沒有。
屍體也沒有。
隻有一攤血,沿著院落門口往外淌,看得人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