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花跑了一百米,到了山坡下沒人的地方,才敢把兜裡的雞蛋拿出來瞧。
兩個大白雞蛋,質量很好。
加在一起應該能換七八分錢。
她又把雞蛋小心揣回去,用舊的裡衣包在襖子內側,生怕路上磕壞了。
“呼——呼——”
這一趟運氣不好,竟然撞到了人。她剛才跑得急,本來就營養不良,現在低血糖都犯了,又氣喘又頭暈。
林春花雙手撐著膝蓋,緩了半天,才慢慢往回走。
回想起剛才迎麵碰上的美女姐姐,林春花的心情很複雜。
她認識孟西施。
村裡誰不知道隼哥娶了個半身不遂的媳婦?林春花還聽說西施的娘家待她很不好,又打她,又罵她,還要整天剝削她的份額拿去養親生兒子,很可憐。
但林春花覺得孟西施還是要比她幸運一些的,孟家可沒把她扔掉。
——她的兩個姐姐就被扔掉了。
林春花現在想起她們,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隻能在心裡叫大姐和二姐,畢竟她們連名字都還沒取,就被爹給賣了。
這在山裡很常見。
苦命的女孩每個隊都有,平安無憂長大的才是少數中的少數。
林春花就覺得她和孟西施有不少相似之處。比如,她們都有個弟弟。
孟西施的弟弟和她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不同心也情有可原。
她自己也有個弟弟,是親生的,同母同父,她沒見過,娘生下來就帶著弟弟跑了,說是害怕爹又拿去賣了。
林春花以前就想,要是有一天她能見到親娘,她一定要問一句:“媽媽,你就不怕爹把我也拿去賣了嗎?”
她現在不想了。
今年她就15歲了,很多事情她想明白了,也漸漸懂了為什麼娘不帶她走——本來帶一個就難活,還帶倆?
林春花就不糾結了。
她可以自己跑啊。
她雖然不像弟弟那麼能哭,但是她不笨,知道爹靠不住,所以從小學輟學開始,就一直謀劃著怎麼逃出這個家。
快了,她就快攢夠錢了。
林春花想到這裡,加快了腳步。
“春花回來了?”
住她家對麵的老奶奶見了她,熱情地給她打招呼,還不忘邀請她去吃飯。
“今天隼哥媳婦送了幾個蘑菇來,咱們今晚也燉湯吃,你收拾完了就快過來啊。”
林春花尷尬地笑笑:“我不餓。”
她肚子都快餓癟了!
可是,她才偷了隼哥家的雞蛋,心裡總歸是覺得虧欠的,更不好意思吃美女姐姐送來的蘑菇了。
“這批菌子香得很喲!一看就是好品質的野菌,我老了,吃不了多少,那不是可惜了?難道你準備讓我留給你爹?”
林春花聞言,馬上改口。
“彆!趕緊餓死他得了,柳婆婆我馬上就來——等我啊,千萬彆給他留!”
柳婆婆“誒”了一聲,笑了。
回屋,林春花發現她那個死人樣的爹又不知道去哪裡了,鬆了一口氣。
“不在倒好。”
她自言道,隨後獨自去窗台,翻開表麵的一堆無用雜書,又取走中間那塊鬆掉的石磚,剛好有個20厘米的凹陷,她把雞蛋藏在裡麵,又數了數旁邊的錢。
“沒少就好”,林春花舒了口氣,又把窗台複原,才姍姍朝著柳婆婆屋裡去。
她不敢在家裡放太多錢。
就是防著她爹搶!
林春花的爹原本是楊林大隊的人,後來被家裡人轟了出來,娶了她娘張四丫,才在橋西待了下來。
村裡人都喊他大煙,原本的名字早就沒人記得了,連他自己都不在意,整天煙熏繚繞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林大煙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爛。
他是農民家庭,年輕時很老實,還去過鎮子裡想參軍來著。但地主騙了他,壓根沒把投名狀遞到遊擊隊,還讓他染上了大煙,抽得整個人腮都是內陷的。
解放後,抽這個就不合法了。
但林大煙有癮啊,戒不掉。一開始還能有理智,後麵就瘋了,管它旱煙卷煙,能嚼個草他都覺得渾身舒坦。嘗到甜頭,他就把兩個閨女抱去賣了,換的錢不多,但夠他抽三個月。
再往後,張四丫生了老四,月子都沒出就跑了,就隻剩下一個春花。他也想過要拿春花去賣,但這丫頭精得很,他常年抽煙身體不行,也打不動,隻能作罷。
這麼一過,就是十二年。
林春花越長大,林大煙還越慶幸當年沒把她合著倆姐姐一起賣了。
因為她能乾啊!
彆看她細胳膊細腿,在隊裡工作賣力得很,有時候能拿到成年男子的工分,家裡就靠著她的力氣吃飯呢。
林大煙還瞄準了她多餘的工分錢,隊裡一發,他就直接搶過來買煙,一連好幾次,後來他還直接跑到隊裡找趙新華要,幸虧大隊鄉親們眼睛都是雪亮的,才沒讓他得逞。
如此一來,林春花也學聰明了。
她還是很賣力。
但她多餘的工分不換錢了,準備等逃走的那天,找趙新華一次性結清,這樣才不會被偷。
而且,她還把隊裡按人頭發的糧食折一半拿去賣,反正多的都是她爹在吃。換的錢也做兩手準備:零錢和硬幣藏在窗台的凹糟,整錢放身上。
至於她偷的東西……
林春花也是走投無路——她知道她時間不多了。
15歲,山裡好多女孩都是這個時候就被許了人家,她可不相信林大煙會給她看個好婆家,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她變得一天隻吃半個饅頭,不餓死就行,幾乎快要把隊裡發的糧全拿去換錢,即便這樣也還是不夠。
沒辦法,她隻能去偷。
林春花打開本子,她小學都沒讀完,但跟著對麵的柳婆婆,她還是學了不少漢字。
她用半截鉛筆記下“程”字,在後麵寫上一毛錢。
偷盜不好,她懂。
可她真的走投無路了,隻能在記賬時多加點利息,寄托出去後打工賺到錢,就把偷的賬加倍還清。
“春花!你乾嘛呢?”
柳婆婆的聲音在院外響起。
林春花快速合上本子,揣進外套裡,一路小跑出來:“來了,來了!”
柳婆婆已經熬好了蘑菇湯,她在裡麵還添了麵疙瘩,個頭均勻,像水晶丸子。
“好香~”,林春花忍不住感歎。
柳婆婆給她舀了滿滿一碗:“快,趁熱吃!涼了就不香了……誒,小孟你怎麼過來了?”
門外,孟西施探了個腦袋。
林春花嚇得咳嗽了一聲。
柳婆婆:“哎喲怎麼回事,慢點兒吃啊,嗆到了沒?”,焦急得很。
林春花馬上答:“我沒事~”
一抬頭。
孟西施盯著她笑:^ ^
“小孟你也來一碗嘛~”,柳婆婆又坐了下來,招呼門口“友好”的孟西施。
林春花埋頭乾飯,不敢看。
孟西施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慢悠悠走進來:“我家也熬了湯的,隼哥還等著我回去吃呢!我是找春花有點事兒~”
“哎喲,你都認識春花了呀?”,柳婆婆明顯很驚訝,“她是不是闖禍了?”
孟西施連連擺手:“沒~我找她是問之前手帕的事情,春花!”,她朝著正試圖把臉埋進碗裡的孩子招手,“出來說?”
柳婆婆也跟著看過去,一臉憂心。
林春花見狀,努力裝成沒事人的樣子,也跟著笑:“好啊,柳婆婆你先吃,我馬上就回~”
兩人走出院子。
天色已經黑了,隻有幾戶人家屋裡的燈亮著,索性窗戶都沒安玻璃,光散到外麵,倒也不算摸黑。
孟西施也懶得和小孩演戲,馬上就伸手找她要東西:“還我。”
林春花沒想到這麼直接,她一時間懵了,低著頭不說話。
孟西施對小孩沒什麼耐心。
但她瞧眼前的這個小女孩,乾瘦如柴,鎖骨都快把皮膚給戳破了,也有點不忍心說重話,就準備走懷柔路線。
她娓娓道來自己是如何發現的:“我原本不確定是你,但我擅長記臉,在門口撞見後我就想起來了,找隼哥問了大煙女兒住哪裡。”
林春花馬上反駁:“他不是我爹!”
孟西施:“爹不爹的和我沒關係,我剛到柳婆婆家裡就看出來了,你一點兒沉不住氣,筷子都在抖!我也不問你原因了,把我家雞蛋還給我,我等著賣錢呢!”
至此,孟西施覺得自己也算是仁至義儘,沒有過多怪罪小孩,隻是想要回自己的東西,連損失費都沒要。
她也不想耽誤太久。
程隼還等著她回家吃飯呢!
沒想到,林春花不是普通小孩。
剛被挑破偷東西,她不知道腦子裡搭錯哪根筋,馬上就朝著深山老林跑。
孟西施:???
難道說……雞蛋藏林子裡了?
孟西施沒辦法,隻能追。
月黑風高,兩道人影沿著菜地、泉水、山坡、樹林一路飛閃,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拍什麼武俠片。
追了十分鐘,林春花跑不動了。
她再靈活,畢竟也是個營養不良的青少年,體力完全跟不上。
孟西施趁機追上。
她眼疾手快,也不搞懷柔那套了,直接一手拎住林春花的衣領子,勒聲道:“我雞蛋呢!還我——”
林春花嚇死了。
眼前的女人麵色凶狠,哪裡有傳聞中低順柔弱的模樣,追在背後跟個鬼魅一樣!身法都看不清!
她上氣不接下氣,求饒道:“姐姐、白骨精姐姐!我真的錯了,你彆吃我啊!你彆吃我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