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高堂——”
程韶踏在爆竹的紅紙上,跌跌撞撞幾步,摸向頸間,幸好沒有出血。
周圍人喧鬨喝彩,仿佛看不到她,她捏緊手裡那枚材質溫潤的平安扣。
“二拜天地——”
牽著紅綢的兩位轉身,那男子穿著一身長衫,而矮個女子穿著那身舊式的紅嫁衣。
那些紅色並不是鮮豔的顏色,而像是加上了一層老照片的濾鏡,昏昏朦朦地透著灰黃。
“三拜高堂——”
女子披著紅蓋頭,轉身要略微慢一些,而那男子隻是帶著笑意。
看身邊人裙下小腳踩著碎步轉過身,才也跟著轉身。
雙蝶比翼,女子發上簪的,正是抵在她頸間的那隻鑲金玉釵。
下一刻,抵在喉間的疼痛一鬆,程韶又站在了那堆破碎的布料上。
擋在她麵前的人是殷潼,而老嫗的頸間抵著幾支晶瑩透明寒氣森森的冰刃。
“熊狸,肉食目靈貓科,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紅色瀕危物種,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原本你犯任何罪都該饒恕。但你夜間反複騷擾並企圖傷害人類,嚴重違背《共存條例》第三條,我可以忽略你的保護等級,即刻將你正法。”
“那你就殺了我吧,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可活的了。”言語蒼老似裂帛,喉間擠出來一串笑。
被摔在地上的那盞煤油燈裡爬出來一隻絨毛黃裡透紅的小雞,衝著程韶“嘰嘰嘰”。
被關在油燈裡的燈芯,居然是幼年態的重明鳥。
程韶這才像是回了魂:“你是要我還你什麼?”
老嫗背在身後的指甲瘋長,在月光下被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臉上笑容陰森:“呸,偷人的東西還不知道自己偷了什麼。”
“我偷你什麼了,我什麼也沒偷啊,我連借同事橡皮擦都會按時送回去的……”程韶回想起剛才那一瞬間裡自己看到的畫麵。
那衣裙下小小的腳,是熊狸的爪子。
她是妖怪,與她結親的那個男人,卻是人類。
“是那個男人,負了你嗎?”程韶猜道。
但是她的這種猜測,卻引來了老婦人的接連幾次攻擊,都被殷潼躲了過去,霧氣凝結成冰牢將她困在原地。
老婦人的臉上長出黑色的毛發,犬齒參差交錯,麵目猙獰:“你明明偷走了我的阿笙,卻不承認。”
小雞撲騰著翅膀:“嘰嘰嘰。”
把本來毛就不多的兩隻翅膀給拍禿了。
殷潼從地上端起那隻小雞,翅膀上又掉了一根羽毛掉在了他的掌心。
他拿起那根羽毛,對著程韶像用魔杖似的畫了畫,就見一點亮光從程韶身上飛起,落到滿是碎布的地麵。
羽毛從他手裡飛起,在空中燃起藍焰,向下投影出光束,將那一點光球凝出了一團模模糊糊的人形。
雖是人形,卻長著尾巴,頭頂有耳朵。
那攤人本是躺在地上的,仿佛是看到了老婦人,就連滾帶爬地要逃走,隻是被重明鳥羽投下的光柱困住。
“阿笙,是我啊,你不認識我了嗎?”老婦人兩隻爪子握著束縛自己的冰柱叫喊著,人影沒有反應。
本是夫妻,如今卻對麵不識。
“他的魂魄被你困得太久,早就失了神誌。”殷潼說道。
“他明明說要與我永世相守,他明明說要跟我永遠在一起……”被關在冰獄裡的老婦人,臉已經完全變成了熊狸的形狀,膝蓋一軟,坐倒在地上,“怎的,先忘了我。”
“我已經,很久很久,連他的魂魄都未曾見得了。”熊狸腦袋望向那一團靈魂,烏黑的圓眼睛裡濕潤潤的,“求你們,讓我多看他一會兒。”
重明鳥羽被裹在幽幽藍焰裡,向下投影,困住了裡麵那團正在瘋狂想要逃走的靈魂。
“阿笙以前最愛我給他做的衣服,如今,卻連我再穿上紅嫁衣,他都認不得我了……”熊狸靠在兩根冰柱之間,鼻尖從朝向那團靈魂的地方探出。
“嫁與他後,世事變遷,最難的那幾年,他在外頭當教書先生,我在家裡織布補貼家用,日子清苦卻還過得去。可是他卻在一個普通的傍晚,被流彈傷了。”
“他知道我不是人,他怕我去為他尋仇,怕他死後我會孤單,願同我做妖相伴人間,他的靈魂,是自願被我困住的。”
“剛開始還好,他還安慰我說家裡開銷可小一些了,可是時間愈久,他就愈是神智不清,他慢慢記不得我的名字,慢慢忘記了我的臉,慢慢看到我就隻想著躲……”
“人各有命運,運儘死後靈魂都是要入輪回的,強行在人間困久了神魄會消散,他意識早就消散,所以並非躲你,隻是要歸去來處了。”殷潼這次倒是很有耐心。
“拘魂百年,尋常妖類早灰飛煙滅了,你隻是蒼老卻還活著,已經是個奇跡了。”
“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跟他告彆。”熊狸的聲音尖利了起來。
殷潼手上浮現一張牛皮紙,上麵在落下一些文字:“關動物園,願意接受嗎?”
程韶:……
她怎麼聽不懂她這鄰居的邏輯。
但是熊狸看了一眼程韶手裡的小鳥崽:“我願意。”
牛皮紙落到了熊狸的手裡:“熊狸,夜間騷擾驚嚇普通人類和拘禁生魂,但因保護級彆較高,暫定送往江渝市動物園勞動改造。入園前準許你與丈夫見麵。”
熊狸點點頭:“好。”
程韶:怎麼就同意了。他們兩個是不是在打什麼啞謎。
熊狸看完紙上的內容,咬破手指,用血在那張紙卷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樊類。
然後手變成爪,按下了一個形狀奇特的印記,將紙又重新飛了回來。
“以種為名。”殷潼看過那張卷了邊的牛皮紙。
“是啊,以種為名。”冰獄裡的熊狸苦笑了一聲。
冰獄撤去,熊狸才又站起身。
這一次成了個手腳小巧的少女,穿著湖藍色的學生裝,兩隻麻花辮搭在肩頭。
她眉目間帶著點靈貓的嬌媚可愛,說道:“開始吧。”
地上散落的重明鳥羽在空中聚集,被藍色火焰點燃的一瞬間,那個模糊的人影變得清晰了起來。
那個男人,與程韶被逼到牆角時在幻境裡看到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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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被關在門外的程韶捂住了自己手上小雞的眼睛和耳孔,畢竟裡麵的內容少鳥不宜。
兩個人在門外站了一會兒。
殷潼:“我可以先送你回家。”
程韶:“你就不怕裡麵那隻熊狸跑了呀。”
殷潼:“不怕,她在裁卷上按了魂印,跑不掉了。”
程韶:“那也不用。”
畢竟她家現在亂得估計睡不了人。
其實裡麵動靜也不大,但是程韶有點不太理解怎麼會從互訴衷腸依依惜彆,發展到了這一步。
殷潼:“妖物異種多少都有獸性,會比人更直接,畢竟最後一次見麵了。”
他目光落到程韶捂住重明鳥眼睛和耳孔的手上:“還是說,也需要幫你捂。”
程韶往旁邊躲了一步:“彆了吧,我都成年人了。”
裡麵傳來淒厲的叫聲,程韶聽著都疼,但還是強裝鎮定:“沒事,我知道,貓也會這樣。”
殷潼:“嚴格來說,靈貓跟貓不一樣。”
程韶:……我管你一樣不一樣,這是重點嗎?
“古時定山海譜,同族的至強者能以種命名。”殷潼說道,“拘魂百年仍有餘力,她是山海譜裡記錄的‘類’,其實就是熊狸,‘其狀如狸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類’的毛發柔順,能幻各色,妖活於世間久了,用長發來織布裁衣了。”
程韶轉頭看殷潼,就算穿得不修邊幅,他看起來還是貴氣,就好像天生高人一等,但是這種高貴,卻又不會讓人覺得自愧,隻會覺得他親近又可靠。
“裡麵的是熊狸,那你是什麼?”程韶湊過去問他,她總覺得殷潼好像跟樊類惺惺相惜,“你……也不是人吧?”
未等來答案,室內的窗戶開了,風吹進來將門裡麵的窗簾撩起,殷潼推門進去:“結束了。”
熊狸懶洋洋地在月光能照到的窗台上團成一團,輕輕打了個嗬欠,又把下巴頦放回前爪上:“送我去動物園吧。”
洞開的窗戶剛才大概是那團被長拘人間的靈魂魂歸來兮的通道。
她有一條蓬鬆的大尾巴,身體像是縮小版的熊,而耳朵卻是尖尖的好像貓。
看起來軟乎乎,頸部的毛發長長的很柔順,像是女子在月下剛洗過的長發,細細看,似有千萬般色彩。
房間裡的碎布也都在樊類完全化獸後,變成一條條黑色的絲線,回到了它的後腦。
“太重了,再變小一點。”殷潼無情地命令。
那雙貓眼睛睜開來,眼瞳擴散得很大,看起來相當饜足而愉悅。
片刻那熊狸變小了些,程韶去找了個布兜把熊狸裝了進去。
被裝進去前,熊狸用爪子撈住布袋的邊緣:“殷潼,你的龍威呢,怎麼弱成了這樣?”
程韶恍然大悟:“哇,鄰居,原來你是龍。”
殷潼一把將熊狸按進了袋子裡:“樊類,山海定譜時的以種命名者,為個人類衰弱成這樣。”
布兜裡的熊狸晃晃大尾巴:“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