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大隊,陸二山他們已經在河堤上忙活了,因著老大一家子不在,劉蓉也沒法偷懶了,心中多少不痛快,乾了沒一會兒,又忍不住問她男人,“也不知道,陸小言那死丫頭回來後,會不會鬨騰,總覺得她這兩天跟變了個人一樣,尋一次死,連娘的話都敢忤逆了。”
“她再鬨也沒用,這錢是留給咱孩子上學娶媳婦的。”
開顱手術一聽就不靠譜,真開了咋可能活,他娘好不容易攢了三百二,這錢以後都是他的,陸二山絕不會讓傅北把錢禍害掉。
劉蓉心裡總有些不踏實,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回到家後,陸大山和王月勤卻不在,陸小言那屋倒是開著門,劉蓉過去看了一眼,陸小言坐在小馬紮上,在擦鞋,傅北也回來了,正了無生機地躺在床上。
劉蓉:“小言回來了啊,你爹娘呢?”
陸小言:“借錢去了。”
田桂鳳剛將鐮刀放下,原本沒在意他們,聽見這話,眉心一跳,也跑到了陸小言門口,“借什麼錢?”
陸小言不緊不慢地擦掉臟汙,“奶奶,你不願意給小北哥出醫藥費,總不能攔著我爹娘去借錢吧,我爹人實誠,鄉裡鄉親總有願意幫一把的,咱陸家大隊有二百多戶,就按一家一塊錢,也二百多了,再去隔壁大隊借一些,總能湊五百。”
劉蓉心中一沉,抿著唇神色難看,田桂鳳反應更大,瞬間炸了,“誰允許他借錢的,借了怎麼還?”
陸小言慢悠悠回,“大不了一個月還一塊,省著點,總能還上的,就算還不上,不還有奶奶你嗎?”
輕飄飄一句話,簡直要將田桂鳳氣死,她憑啥幫他還?都養了傅北十一年了還不算,非得把一輩子都搭上是吧?
還真以為吃虧是福?真是傻的冒泡,這腦子也不知道咋長的,一點都不像她。
田桂鳳氣咻咻轉過身,喊上陸建良跑了出去,要去攔人。
劉蓉也想跟出去瞧瞧,陸小言甩了甩手上的水漬,站了起來,“嬸,你還是趕緊做飯吧,彆一會兒耽誤了吃飯,就算我奶將我爹娘喊了回來,總不能一直盯著他們吧,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借錢給小北哥看病,哪怕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也得看。”
劉蓉隻覺得糟心,不明白他們這是圖啥,就算她和傅北結婚了,又沒娃,等傅北走了,以後還不是可以再嫁一次?
非欠一屁股債才甘心?
劉蓉清楚借錢的事,八成是她的主意,也不著急出去了,苦口婆心地勸她,“小言呀,嬸子還是得勸你一句,開顱可不是小事,除非神仙保佑,咋可能活?要真有神仙保佑,傅北也不會小小年齡就死了爹娘。你聽嬸子一句勸,就算他真沒了,不是還能再嫁?你模樣好,再找一個能賺錢的,日子不照樣過?總得為自個考慮不是,真欠了債你們一家子,都得搭進去。”
她難得這麼有耐心,真恨不得敲醒她。
陸小言笑了笑,“怎麼是我們一家子還?不是還有爺奶和叔嬸嗎?咱們一家人齊心協力,總能還清的。”
劉蓉臉色一變,有些慍怒,見陸小言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她心中堵得厲害,都想直接懟她一句,憑啥?
不等她開口,陸小言就笑了笑,“嬸嬸不會拒絕吧?咱們又沒分家,當然是一起還賬了。小北哥的工資都交給了奶,我叔還花了好幾十呢,有福同享,有難要是不一起當,隻怕脊梁骨都要被戳斷,我知道嬸子做不來這種事。”
劉蓉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她當然不想被戳脊梁骨,也絕不願意幫他們還債,她男人才剛當上小隊長,他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她瘋了才受他們拖累。
對,分家,他們可以分家啊,分了家,管他們欠多少,任誰也不會找他們還。
劉蓉心中的大石,被人一下就移走了,筋骨都鬆快了起來,她笑了笑,“嬸子確實做不來這事,先不和你嘮,說好的輪著做飯,我先做飯去。”
一副明事理的模樣。
進了廚房後,她就將自家男人喊進了廚房,兩人小聲嘀咕了起來。
陸小言也笑了,等了沒一會兒,田桂鳳和陸建良就黑著一張臉回來了,王月勤和陸大山壓根沒喊回來。
田桂鳳死死抿著唇,直到今天,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兒子早就長大了,比她高,比她力氣大,再也不是那個可以隨意擺布的小娃子,一旦不聽他們的,除了捶他兩拳,屁點用沒有。
他們是鐵了心要借錢給傅北看病。要不是殺人犯法,田桂鳳都想衝進陸小言屋裡,拿枕頭悶死他,真真是個禍害。
非得拖累他們,將他們的血吸乾才甘心。
見公婆臉色難看,劉蓉便清楚大嫂他們兩口子是打定了主意要借錢。
她將婆婆喊進了廚房,對自家男人使了個眼色,陸二山斟酌了一下,便開了口,“娘,既然哥嫂執迷不悟,那乾脆分家吧,分了家,他們欠的錢,讓自己還去。”
一聽分家,陸建良臉色變了一下,這年頭,長輩還在時,很少有分家的,除非家裡兒子多,實在住不下,才會分,就算分老人一般也都是跟著老大家。
二山這是啥意思?
連他們也一並嫌棄了?
田桂鳳心中也有些堵,這些年省吃儉用,幾乎所有錢都花在了小兒子身上,他們這是乾啥,一看傅北成了拖累,要和他們劃清界限?
見公婆不太高興,劉蓉忙說:“爹娘,我們不是要拋下你們分出去單過。”
公婆一個五十八,一個六十,兩人身子骨都還硬朗,乾活時比他們兩口子力氣還大,還能幫著帶一下娃,家裡買了雞蛋啥的,也都是緊著他們,又沒到七老八十乾不動活的時候,劉蓉自然不會傻到將人往外推。
她走到田桂鳳身後,給她捏了一下肩,溫聲說:“大哥不是非要借錢嗎?總不能咱一大家子都要受他拖累吧,小林小森還這麼小,讀書買衣服都要花錢,總不能讓兩個小的也陪他們過苦日子。”
這話可說到了田桂鳳心坎裡,她不想讓老大一家救傅北,就是怕拖累整個家,連累她的金疙瘩。
劉蓉:“所以我和二山,就合計了一下,他們如果非堅持借錢治病,那就讓他們分出去單過,您和爹就跟著我們過,讓他們搬出去自個找地兒落腳,您這麼一嚇唬,說不準他們就退縮了,不肯借錢了。”
田桂鳳拍了一下大腿,“好主意,還是你倆腦子好使,那就這麼辦。”
陸建良卻皺著眉,點上了焊煙,他比老婆子清醒點,自然知道小兒子和小兒媳都是愛偷懶逃滑的,日後如果跟著他們,肯定啥都得幫襯,日子不會太舒坦,可大兒子又非得借錢。
要真是借五百塊,單靠他地裡刨食,十年能還完,都是好的。他也清楚,老婆子不可能幫他還,要是能用分家嚇醒他們,也是好事。
中午吃飯時,兩人壓根沒回來,趁大家中午在家時,又一家家的去求,一中午跑了二十三家,有一多半都借了錢,有些個心軟的,同情傅北的還主動多掏了兩塊,當然也不是每家都借到了,有兩家一聽借錢,直接將他們攆了出去,還有幾家抹不開麵子,給拿了一把菜,一碗糧食。
村裡各家各戶離得很近,消息傳得也快,都知道了田桂鳳不肯給傅北治病的事,想著鄉裡鄉親的能幫就幫幫,不等兩人上門,就拿著錢來到陸家,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人,一中午,陸小言迎接了五撥人,有傅北的朋友,斜對門的嬸子,跟她奶奶吵過架的崔奶奶,就連賣豆腐的秦奶奶都拿來三塊。
真真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鄉下就是這樣,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關係親近的都會送錢,這主動送的,說起來都算是白給的,就算不還,也說的過去。
田桂鳳隻覺得不可思議,不明白咋有這麼傻的人,這錢鐵定打水漂,老大一家能還上才怪,他們竟還巴巴送上門來,一群腦袋被驢踢的蠢蛋。
陸小言心中卻暖烘烘的,有那麼一瞬,甚至有些後悔,讓傅北裝暈,害得大家跟著擔心。他們節儉摳門,說話嗓門大,一個窩窩頭都恨不得吃兩頓,可他們也吃苦耐勞,淳樸善良,是一群再可愛不過的人。
她親自將他們送出了門,秦奶奶還握著她的手安慰道:“也彆太擔心,小北那孩子肯定會沒事。”
陸小言點了點頭,正想去找找爹娘,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一段時間不見,肚子竟然又鼓了起來。
是趙大妞,隔壁生產大隊的,也是原身的同學,她去年八月份已經生了對雙胎,今年年前竟然又懷上了,她也才不過十九歲,性格挺開朗的,嫁來三年已經跟鄰居們都混熟了,不過陸小言是個內向姑娘,沒啥朋友,所以兩人不算多熟悉。
趙大妞個頭高,眉眼如刀,比尋常女孩,多了絲英氣,結婚後,顯然沒少乾農活,被曬得有些黑,此時黝黑的臉上,有些難為情。
走近後,她才咳了一聲,說:“我替我婆婆道聲歉,她說話一向跟放屁一樣,突突突隻圖自己痛快,啥都不管,你們彆跟她一般見識。”
剛剛陸大山和王月勤去她家借錢時,她婆婆二話不說,將人攆了出去,還說傅北死了就死了,陸大山有那個錢,還不如重新娶個會下蛋的,自個連兒子都沒有,對一個外人倒是上心,要多難聽多難聽。
說完,趙大妞從兜裡掏出一疊錢,一把塞給了陸小言,都是一毛的,五分的,足足四塊六,是她全部的家當,“這是我自己攢的錢,雖然不多,有一毛算一毛,你先拿著用。”
塞完,不等陸小言反應,就扶著肚子離開了。
陸小言心情複雜,忙追上了她,“謝了,我會儘快還的,你慢點走。”
陸小言乾脆送了她一程,順便去找了一下陸大山和王月勤,兩人剛從陸星家出來,手裡捏著五塊錢,兩人眼睛都腫著,也不知哭了多少場。
陸小言清楚,爺奶已經有了分家的意思,忙將人勸了回去,“爹娘,身體最要緊,總得吃了飯,再繼續借,你們要是累暈了,小北哥咋辦。”
回家後,陸小言去熱了一下毛巾,打算讓他們敷敷眼。這邊剛擺好毛巾,那邊田桂鳳就已經將他們喊到了自己屋,陸小言拿著毛巾也跟了去。
田桂鳳已經黑著臉開了口,“老大,我再問你們最後一次,非要借錢,去省城給傅北看病是吧?”
陸大山紅著眼睛點頭,聲音也帶著氣,“小北是我養大的,就是我的孩子,要是借不夠,我就是去賣血,也要給他治病。”
倔得跟牛犢子一樣。田桂鳳搞不懂她怎麼生了這麼個蠢兒子。
陸建良也被他眼中帶氣的模樣氣到了,懶得再浪費口舌,直接說:“既然你們非得借錢,那就分家。”
本以為兒子會求著彆分家,誰知道兩人也就懵了一會兒,緊接著就乾脆點了頭,“那就分,分開後就不用拖累二山了。”
田桂鳳瞅見他這樣,就覺得來氣,知道拖累人,還借錢,腦子蠢死了,她說:“二山,你去將大隊長喊來,讓他做個見證。”
陸建良歎口氣,也沒阻攔,既然如此,索性劃清界限。
大隊長很快就來了,見他們要分家,並不驚訝,陸大山借錢的事,他自然知道,他也挺同情傅北,直接讓老婆子拿了五塊,田桂鳳什麼脾氣他心中清楚,咋可能吃虧,分家是必然的。
陸大山一家子這些年過得也挺慘,能分家,未必不是好事,他拍了拍陸大山的肩,對陸建良說:“叔,你們想咋分?”
陸建良抽了一口焊煙,坦誠說:“老大一家堅持要借錢給傅北看病,開顱不是小事,說不得整個家都會被他拖垮,不分的話對老二一家也不公平,我和老伴已經商量好了以後我們就跟著二山住,所以房子歸二山,老大一家搬出去住。”
陸大山有些驚訝,原本還以為分家是弟弟提出來的,兩小口想分出去單過,沒想到父母也要跟著他。
他是長子理應讓父母跟著他,可想到這些年媳婦和閨女所過的日子,又說不出其他話。就算把房子歸老二,需要搬出去,他也願意,他乾脆地點了頭,“中,那就這樣。”
真到了這一刻,陸老頭還是有些不好受,總覺得一分家,家就徹底散了,怕以後受連累,他還是開了口,“家裡的鍋碗瓢盆不值幾個錢,鍋就留給二山,你們帶走自己的碗筷和臉盆就行,把廚具給二山留下,至於糧食,就按人頭分吧,剛分了糧,家裡有十六袋,你們人少拿走六袋吧,老二家也占不了多少便宜,以後養老不用你們管,算扯平了。”
陸大山繼續點頭。
劉蓉說:“既然大哥沒意見,那咱們就簽個協議,以後房子歸我們,我們負責養老,大房徹底分出去,以後欠了錢,和我們沒關係,大隊長,你是見證人,就由您來寫協議吧。”
見兩個老人都沒提錢的事,爹娘也沒想到這一點,陸小言乾脆開了口,“爺奶,我們搬出去的話根本沒地兒住,租房也得花錢,還要給小北哥看病,他之前做工,一個月工資二十一,兩年多的工資全給了你,一共五百多塊錢,零頭就不算了,還有五百呢,既然要分家,這筆錢你總得拿出來吧。”
大隊長也覺得他們不地道,分個家還藏著掖著。
田桂鳳剜了她一眼,“就你事多,錢早花完了,一分沒有,我還沒管你要錢呢,去趟醫院要走二十,剩下的錢呢?”
陸小言扣掉四塊的布料錢,將剩下一塊四,拿了出來,“縣城開支大,吃喝醫藥費啥都要錢,就剩一塊多,才兩年,你那五百真沒了?那我找到的,就都歸我了。”
說著走到了床頭,彎腰將手伸到了床底下,從床板底下摳出個圓鼓鼓的臭襪子。
田桂鳳頓時急了,根本沒想到這死丫頭竟然知道她把錢藏在了哪兒,怪就怪以前沒把她當個人,好多事都沒防著。
她伸手就去搶,一不留神扯開了襪子,一張張十塊的大團結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