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山打完水回來時劉蓉還在抱怨,“小的不像話,讓娘丟臉,大的也不像樣,都學會偷懶了,一頓飯都不肯做,瞧瞧大哥把她慣成了什麼樣,還想讓我伺候不成?也不怕折壽。”
雖然不清楚緣由,也沒見過哪個妯娌,這麼抱怨嫂子的。陸大山抿唇,一彎腰,將水桶重重放了下來,水桶一晃,蕩起幾圈漣漪,灑出的水濕了他的褲腳,他抿著唇,神情不快。
劉蓉嚇一跳,瞧見他,頓時收了聲。
陸大山雖然瘦,個頭卻很高,黑著臉往那兒一杵兒,完全擋住了陽光,乍一瞧還挺唬人。
劉蓉神情訕訕的,雖然背地裡老愛挑撥離間,她也隻會私下跟老太太說說,她也是個要臉的,根本沒想到老大會這麼快回來。
還讓他聽了個正著,她一張臉頓時臊得通紅,訥訥道:“大哥,我、我沒那個意思。”
陸大山沉著臉反問了一句,“那你啥意思?”
田桂鳳可不怕他,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乾啥乾啥,你弟媳不過說句公道話,拉個臉給誰看?真是白生了你這個孽障,要不是你弟你弟媳爭氣,生了兩個白胖小子,老陸家的香火都斷你手裡了。”
這幾乎捏住了陸大山的命脈,他難受地揉了一把臉,沉默著將水倒到了水缸裡,扭頭回了屋。
王月勤才剛吃完豆腐,乍一瞧見他,還有些心虛,她本想給自家男人留點,女兒不準,她隻好自個吃了。
陸小言對陸大山印象不算好,記憶中母女倆挨罵時,他除了沉默,頂多痛苦地說一句,“娘,你彆罵了。”被田桂鳳拿捏的死死的。
一個大男人,連自個的媳婦和閨女都護不住。
也真夠愚孝的。
陸大山的目光落在了閨女身上,嘴唇動了動,說:“小言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他了解媳婦,要不是出了什麼事,肯定早做飯去了。
陸小言偏開了腦袋,沒理他。
閨女沉默慣了,打小就不愛說話,陸大山習慣了,也沒多想,扭頭看向媳婦,“眼睛咋紅了?又挨罵了?娘生氣時,你躲著點。”
他沒彆的意思,就順口關心一句,這話落入陸小言耳中卻有些刺耳,她沒忍住,坐起來,掀起了王月勤的袖子,“躲著點?躲得開嗎?再來幾次,命都要沒了。”
王月勤瘦弱蒼白的手臂上赫然是兩道青紫,有一處還破了皮,高高腫了起來,瞧著挺駭人。
陸大山一驚,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臂,瞳孔縮了縮,“娘打的?”
他嘴唇顫抖,額前青筋直跳,眼眶一片猩紅,“有啥話不能好好說,我去問她。”
王月勤忙攔住了他。她被婆婆數落了十幾年,留下個根深蒂固的觀念:一切都怪她沒生兒子,她一直覺得虧欠丈夫,也不希望丈夫為難,平時受了委屈,也都是默默往肚子裡咽。這會兒還在和稀泥,“是我不小心摔的,真沒事,你一問,娘隻會更生氣。”
她一生氣,他們全家都不會好過。底下這句話,她沒說出口,陸大山又哪裡不知道,他乾澀的嘴唇動了動,眼中出現一抹頹敗,抬手就扇了自己一掌,捂著臉,痛苦地蹲在了一邊。
挺高大一個漢子,竟可憐巴巴的。
瞧見這一幕,陸小言心中也有些不好受,總算能理解原身為何那麼痛苦了,她也是個傻的,深受田桂鳳的荼毒,抑鬱了不說,還覺得是自己投錯胎才連累了父母,害得一家人不得安寧。
她覺得死了就乾淨了。以至於活生生一條命,就這麼沒了。
如果她的父母得知她已經死了,得多難過。
陸小言心情沉重,也沒法想象她走後,爸爸會是什麼反應,眼眶不自覺紅了。
她擦了擦眼睛,認真思索起了未來,如今看來,原身的爹倒也不是不能爭取一下。田桂鳳不可能改變,這情況唯有分家,才能帶王月勤脫離苦海。原身死之前,最想擺脫的就是這個祖母。
她占了原身的身體,總得做點什麼,陸小言瞥了一眼陸大山,抽噎著開了口,“爹,您彆難受,都怪我是個女娃,奶奶才生氣,一切都怪我,我怎麼就沒有死掉。”
她說著,掙紮著想下床。
王月勤險些嚇得魂飛魄散,“說什麼傻話,哪裡怨你。”
她一把抱住了陸小言,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砸了下來,“怪娘沒用,沒生兒子。哪裡怨你,你可不能再犯傻,你死了,娘也不活了。”
她懦弱慣了,連哭都不敢大聲,肩膀一慫一慫的,瞧著可憐極了,瞥見她悲痛的模樣,陸小言這個裝哭的,鼻子都酸酸的。
陸大山也嚇得站了起來,心中一抽抽的難受,他眼睛一片猩紅,抖著唇說:“什麼死不死的,女娃怎麼了,小言打小懂事,比所有男娃都強,以後都不許說傻話了。”
閨女從小乖巧,六七歲就開始做家務,不小心摔碎碗,被打得遍體鱗傷時,還抱著媳婦兒說,娘不哭,小言不疼。
他就沒見過這麼乖的孩子,偏偏是她受老太太苛待,他內疚得不行,內心深處也有些怨他娘,為啥這麼不講理,陸家已經有了男丁,又何必再折磨他們?
等陸大山收拾好情緒出去時,劉蓉早已經做好了飯,幾人正吃著,壓根沒喊他們。
陸大山去灶房看了看,鍋裡隻有半勺子稀湯,壓根沒他們的飯,陸大山隻覺得心寒,他媳婦閨女每次做好了飯哪次不是先喊一家子,她們甚至不敢多吃,夾一次菜,都能挨一天罵,時常餓著肚子乾活。
老二家的不過是做一次飯,都沒他們的吃食,他頭一次這麼無力,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上天竟要這麼懲罰他們。
他悶不吭聲地往田桂鳳屋裡走去,大隊分的糧食,全在田桂鳳屋裡,剛找到糧食,田桂鳳就衝了進來,直接一彎腰,護住了糧食,怒道:“乾啥,還想偷糧食不成?她們倆不是能耐,既然能耐,今天你們一家子就彆吃飯了。”
陸大山頹廢地回屋時眼裡滿是疲倦,身體都佝僂了幾分,乾了好幾個小時的活,肚子早餓的咕嚕嚕叫了,他餓著也就罷了,閨女剛遭了罪,連口飯都吃不上。
他揉了揉頭,難受道:“我去借點糧食。”
說是借,哪裡有糧食還,家裡分的糧食,哪次都是他娘看管著,到時還得他自個想法償還,閨女的醫藥費,就是他做苦力還的。
外麵的動靜,陸小言也聽到了,她早猜到了劉蓉不會做他們的,這會兒也不失望。
她也樂得讓陸大山認清田桂鳳的嘴臉。
她下床,插上了門,室內光線一下暗了下來,陸小言也沒在意,走到了櫃子前,拉開了櫃門,“早上我奶沒給我留飯,我實在餓,就去賒了點豆腐,沒舍得吃完,爹,你乾活,出了不少力氣,這些你吃吧。”
陸小言打開櫃子,將碗裡的豆腐拿了出來。
陸大山也看愣了眼,家裡也換過豆腐,都是老二和兩個男娃吃,這種精貴東西,是輪不到他們的。
閨女卻直接拿了出來,他感動得稀裡嘩啦,努力咽了咽吐沫,才挪開了視線,“你們吃,爹不餓。”
說不餓,肚子卻咕嚕嚕抗議了起來,他頓時臊得不行,小麥色皮膚都能瞧出一抹紅。
陸小言利索地將瓷碗塞給了他,陸大山手忙腳亂地捧住了碗,一時無措極了。
“爹,你快吃吧,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女兒算發現了虧啥不能虧了肚子,吃飽了,你才有力氣乾活。”陸小言勸了勸,還不忘暗搓搓挑撥,“下午要是乾不動,奶又要罵你,他們不心疼,我和娘心疼,你可是我們的頂梁柱。”
這話,聽得陸大山眼眶一陣發熱,他“哎”了一聲,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夾起豆腐,埋頭吃了一口。
他是個實誠人,這是他第一次瞞著爹娘,偷吃東西竟也不覺得內疚,有的隻是對女兒的愧疚。
好不容易賒了口吃的,竟還惦記著他們。
多好的閨女。
爺奶不疼她,他這個當爹的更得好好疼著,還有小北,也是個好孩子。
他也舍不得吃完,給陸小言,她不肯吃,最後分給媳婦兩口。
見他們吃得香甜,陸小言口水也有些泛濫,她絕不承認,自己連一口豆腐都要饞,灰溜溜走到床頭,拿起暖壺,給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燒開的,熱氣氤氳向上,很燙很燙,陸小言吹了吹,才狀似不經意地挑撥,“要是每天都能吃這麼好就好了,可惜,奶奶不可能讓我們這麼吃,真羨慕永田叔,他們家分家後,都是各過各的。”
陸大山一怔,分家?
永田分家後日子確實好過了,要是能分家確實好,可惜他們家是不可能分的,他是長子,就算分家,兩個老人也得跟著他過。
*
下午,大人們去做工後,陸小言又困了,硬板床雖然不如她的席夢思舒服,好歹能躺會兒。
她剛歪到床上,就聽到了嘈雜的腳步聲,緊跟著大門被拍得砰砰砰作響。
陸小言穿上黑色白底布鞋,下了床,伸手打開了大門,門外站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生得虎頭虎腦的,瞧著很眼熟,剛想起他是誰,就聽他焦急地說:“小言姐,你家傅北出事了!”
陸小言頓時一愣,傅北?原身那個童養夫?
“他不是上工去了?出什麼事了?”
傅北可是他們家唯一拿工資的人,雖然是臨時工,一個月也有21塊錢,他如果出事,陸小言一家人的生活隻會更差,她忙跟著少年去瞧了瞧。
陸小言隨著小少年跑到村口時,兩個年輕漢子剛將傅北從拖拉機上抬下來,放到拉糧食的推車上。
他雙眸緊閉,額頭上、耳朵後滿是血,縱使如此,也不難看出他的樣貌,這是一張極其英俊的臉,一雙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如峰,五官異常深邃。
瞧見陸小言,開拖拉機的師傅說:“我們在劉家莊碰見的他,人倒在地裡,昏迷不醒,不知道是被打劫了,還是自個摔的,去縣裡怕耽誤時間,乾脆抬了回來。”
他們離縣裡還挺遠,也怕真將人帶去了,田桂鳳不願意出醫藥費,畢竟傅北隻是臨時工,享受不了城裡的職工醫保。
陸小言爹娘聽到消息,也丟下鋤頭跑了過來,瞧見傅北滿頭是血的樣子,王月勤腿都軟了,幸虧陸小言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
陸大山也白著一張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陸小言顧不得旁的,忙說:“先將人推到衛生室吧,趕緊讓大夫看看。”
陸大山忙點頭,粗糙的手緊張地搓了搓臉,“對,看大夫。”
他們大隊僅有一個赤腳大夫,陸大山正要將人推去衛生室,他娘田桂鳳就跑了過來,嚷嚷道:“去什麼衛生室,不花錢啊!推回家,不就腦袋破了,流點血,塗點草木灰就行了。”
說著就對自家老頭子使眼色,讓他去推人。
陸小言的爺爺也舍不得花錢,何況是花在外人身上,見狀,連忙去推傅北,想將他帶回家。
陸小言眼皮跳了跳,不知道失血過多會死人嗎?原身都已經被他們害死了,難道還想害死傅北?
在原身的記憶裡,傅北學習很刻苦,人也懂事,為了給家裡省錢,小學還連跳兩級,到了中學,寒暑假時還開始打零工。這倒是和陸小言那個便宜哥哥很像,腦子都聰明。
彆看傅北才十八,他已經當了兩年臨時工,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了田桂鳳,加起來足足有五百多塊錢,在農村,這可是很大一筆錢。
如今他生死不明,田桂鳳竟然連治病錢都不願意掏?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陸小言抿了抿唇,直接擋在了車子前,“奶,小北哥可是咱家的壯勞力,如今出了事,總得讓大夫給他看看吧,他上工賺的五百多塊錢,可都給了你,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吧?”
這話一出,大家望著田桂鳳的目光都變了,當即有人開了口,“乖乖,五百多塊,孫女婿的錢竟然全都上繳了,這田桂鳳也太享福了!”
聽到這話田桂鳳還有些得意,還不是她有能耐!要不然哪裡能掌權。
羨慕歸羨慕,村裡人大多都淳樸,當即有人打抱不平,“再享福,也不能捏著人家的錢,病都不給看。”
“對啊,建良家的,你們還是趕緊給他看看吧,彆真出了事。”
田桂鳳嘴巴一拉,臉色黑如鍋底,進了她口袋的錢,哪兒還有往外掏的道理?
她板起臉,不高興地說:“你們一個個管得倒寬,養一家子不要錢啊,那點錢早花完了,想多管閒事,就自個拿錢給他治,不肯給他掏醫藥費,就彆胡咧咧!”
大家頓時不吱聲了,這年頭誰手裡有餘錢,就算真有,也想留著給兒子娶媳婦,田桂鳳捏著傅北的工資,都不肯給他看病,他們才不會當冤大頭。
見老頭子遲遲不走,田桂鳳一把搶過車子,車上的傅北,都晃了晃。
她氣勢洶洶地推著車子,想直接往陸小言身上撞,就不信她不躲。
陸大山忙將陸小言拉開了,他自個兒抓住了車子,苦苦哀求道:“娘,就當兒子求你,就讓大夫給小北看看吧,花的醫藥費,我一定想法還你。”
一個大男人佝僂著背,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上滿是祈求。
田桂鳳不屑地呸了一聲,“靠你那點工分,養活自個就不錯了,還還錢,你還得起嗎?這死丫頭被你背去衛生院的賬我還沒給你算,還想給老娘增負擔,你咋不上天?滾開!彆怵這兒礙眼。”
她和老頭子掌著家裡的財政大權,自打傅北拿工資後,她就沒餓過肚子,還時不時偷點葷腥,這兩年胖了不少,瞧著膀大腰圓的,力氣也大,推著車子,一使勁兒就甩開了毫無防備的大兒子,趾高氣揚地要離開。
尋常苛待也就罷了,這可是活生生一條命,雖然不是老陸家的血脈,也是他們一手養大的孩子。
陸大山隻覺心寒,涼意從腳底板躥起,湧遍全身,他憤怒地攥起了雙拳,死死攥住了車子。
他個頭高,眼神發紅地盯著一個人,多少有些嚇人,田桂鳳本能有些怵,縮了一下脖子,反應過來麵前的是她的大兒子,她氣不打一處來,推著車子,就撞了他一下,“咋地?握個拳頭給誰看,還想打你娘不成?”
陸大山被撞得踉蹌一步,幸虧陸小言扶住了他,才沒摔倒。
他嘴唇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腦海中又閃過閨女的話,要是能分家,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