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債(1 / 1)

下樓時,劉翠在廚房裡做飯。

她原本打算送完人就回去,清灣村和下水村靠著同一條河,下水村在下遊,傍晚的時候會有船途經這兩個村子,掌船的是她遠房親戚,蹭個便船不用給擺渡費,是以一路上緊趕慢趕,就怕時間晚了趕不上船。

但到底是當媽的,心還是軟,就算不是自己親生的,也做不出把人丟在這自己走了的事情,所以還是決定在這住一晚,明天天不亮再起早趕山路回去。

溫頌不清楚內裡,隻以為這邊的習俗就是如此,簡單收拾下自己後就下樓幫忙打下手。

在溫家,劉翠一手包攬灶房裡的事,溫頌隻需要打打下手,恰好她從前去農家樂的時候學著燒過柴火灶,偶爾有做不好的也可以歸咎為生病腦子不清醒,所以一直沒露餡。

等灶膛燒起來以後,劉翠先把米淘洗乾淨放飯鍋裡燜上,又割了隻豬耳切絲,已經煮熟的豬耳隻需要簡單調味就很好吃,但是最近入了秋,中午雖熱,早晚卻涼,不熱一熱吃了怕是要鬨肚子,因此她還是燒熱鍋,把豬耳倒下去煸炒,炒出油香以後加辣椒調味,等辣椒的香味從鍋裡冒出,香噴噴的辣炒耳絲就做好了。劉翠把耳絲盛到盤子裡,見鍋底還有不少炒出來的豬油,就沒刷鍋,等鍋燒熱把一旁洗好的菜心倒了進去。

趁她炒菜的功夫,溫頌十分有眼力見地到客廳支好餐桌,端菜、拿碗筷。盛飯,走動時少了隻耳朵的豬頭靜靜趴在八仙桌上看著她。

菜心剛出鍋,秦二嬸聞著味兒就來了,見桌上隻有兩副碗筷,麵色不改,自顧自到櫥櫃拿了碗筷盛好飯坐下。

溫頌漲紅臉,按理該她主動叫秦二嬸吃飯,但是劉翠沒提醒她也沒想起這一茬,人家自己上門像是在提醒她有多失禮,真是尷尬極了。

劉翠收拾好灶台出來見到秦二嬸已經到了,對溫頌投去讚賞的一眼,更是讓她有些汗顏,隻機械地往嘴裡扒飯。

吃完飯,秦二嬸沒急著走,拿了小凳子跟劉翠坐在院子裡聊天,等溫頌洗完碗出來,發現院子裡多了好些人,看樣子應該是村裡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得火熱。

見溫頌出來,秦二嬸親熱地拉著她胳膊挨個認人,一通伯娘嬸嬸嫂子地叫下來,叫的她暈頭轉向,廢了好一番功夫才記住。

來的人多少沾點親,認親也不是空手來的,等叫完一圈下來,溫頌手裡多了好幾個紅紙簡陋包著的紅包。

紅包收完,人也散了,秦二嬸也沒多留,跟溫頌簡單交代幾句以後就回了自己家。溫頌這才意識到,原來這也是結婚儀式的一部分。

溫頌拿著錢有些不知所措,劉翠便讓她上樓收好,等她婆婆回來以後再交給她,畢竟這都是之前給出去的人情,雖然名義上是給她的認親禮,但是還的卻是她婆婆的人情。

天色還早,沒到睡覺的時候,劉翠閒不住,怕豬頭放久了變味,便教溫頌把豬頭切成長條的肉裹上鹽,用竹篾裝好掛在廊下的鐵鉤上,既能放老鼠,又能保持透氣,這邊吃不完的肉都是這麼保存的。

嫁出門不比在家,若是什麼都不會容易惹人話柄,因此溫頌學得認真,她得確保自己融入這裡的生活,才能去想其他。

*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劉翠就挎著小包袱趕山路回家。小包袱之前裝的是溫頌的行李和嫁妝,屬於她的東西拿出來以後,劉翠就把粗布拿回去了,說是秦家條件好不缺布料,她拿回去給小女兒改衣裳,但是溫頌知道包袱裡還裝著一隻油乎乎的豬耳朵和幾塊糖餅。

溫瘸子家地少,劉翠再能乾也是捉襟見肘,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葷腥,幾個孩子都是又瘦又小,昨晚吃飯的時候那碟耳絲她就吃了一點點,溫頌就知道她是想省下來這一口帶回去給孩子們吃。

昨晚切肉是在客廳切的,切到一半時,劉翠支使溫頌進廚房拿鹽,她特地等劉翠裝好東西以後才拿鹽出來。

看著她逐漸消失在村口的背影,溫頌歎了口氣,轉身往秦家走去。

到家後,溫頌踩高凳從廊下的竹篾裡拿出兩條肉,學著劉翠的方式切絲,可惜刀工不太好,切不了絲隻能切塊,還一塊薄一塊厚,看著有些慘不忍睹,沒昨晚的耳絲漂亮。

鍋燒熱後,溫頌把肉塊倒下鍋,煸炒出油後撈出,放入蒜米辣椒爆香,然後把肉塊倒回鍋裡炒香,調味後裝入提前準備好的鐵飯盒裡,放在客廳的八仙桌上,再會廚房就著鍋底剩下的豬肉把青菜炒好,同樣裝入飯盒裡。

這年頭餐飲業隻有國營飯店,價格貴還要票,普通百姓沒幾個吃得起的。遇到家裡人住院的時候,住得近的就家裡做好送去,遠的就拿米麵蔬菜到城裡的親戚家借鍋做飯,比到國營飯店吃劃算。

小巴車發車晚,到了縣城再去做飯怕來不及,因此秦二嬸特意交代溫頌早起做飯,到時候她再跟糧食一塊兒帶到縣城去。

想到這碟慘不忍睹的肉塊會出現在秦家人麵前,溫頌忍不住有些羞恥,但是水平有限,她也沒辦法。

天色再亮一些時,秦二嬸挑著擔子過來了,正好看見溫頌用粥勺把最後一點粥刮進保溫桶裡,她愣了愣,問道:“你不給自己留點吃啊?”

隻是被秦二嬸這麼一問,她也愣住了,疑惑地問:“我不去嗎?”於情於理,她的公公和奶奶都躺在醫院裡,怎麼著也該去探望一下。

秦二嬸驚奇地看著她:“咱們這新嫁娘頭三天都不出門哩,院子門都不能出,你怎麼還想著到醫院去!”

已經出過院子門的溫頌心下一驚,幸好自己出門早沒被人看見,不然真是說不清,心裡還在想著怎麼把話圓回來,就聽秦二嬸自顧自接著說:“哦,你媽死的早,後娘估計沒跟你說過這個,嬸子跟你說了啊,這三天好好在家裡呆著,你幾個嫂子不忙的時候會過來找你說話,見到她們你再開門,要是有不認識的人過來敲門千萬彆開,記住了啊。”

昨晚她還跟劉翠姐妹相稱,今天就說人家後娘不上心,還戳著溫頌心窩子說話,幸虧溫頌不是原裝貨,不然得多慪氣。

出門時,秦二嬸把掛在廊下的豬頭肉拿走了大部分,她原本想全拿走,但是溫頌在邊上看著,她便留下條小的,還特意交代溫頌炒菜的時候切兩片提提味。

溫頌把鍋刷乾淨,坐在椅子上發呆,在溫家那幾天,為了躲著溫瘸子,地裡隻要有活不管會不會她都搶著做,現下不能出門,倒是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坐了一會兒,肚子開始咕咕叫著抗議,溫頌才想起來自己沒吃早飯。粥都讓秦二嬸帶走了,她懶得再煮,吃了半塊糖餅填了填肚子,便找出掃把抹布,打算把衛生搞一下。

她什麼都不會,隻能讓自己看起來稍微有點價值。

幸好秦家看著乾淨,實際上角落裡積了不少灰塵,讓她的勞動看起來有了些價值,也能從打掃過後整潔的地麵上獲取一絲絲成就感。

三天轉瞬即逝,溫頌卻還是沒出門,之前是不能出,現在是出去了不知道去哪。

前幾天吃過飯後,幾個同輩的妯娌會輪流過來串門,最常來的是秦殊三叔的兒媳婦蘇月,這一輩排行也是第三,跟她年紀相仿,怕她一個人悶得慌,便經常帶著打聽來的秦殊小時候的事給她解悶,兩人很快就熟起來。

但溫頌心裡門清,周邊幾戶住的都是秦家人,不管哪時哪刻都有人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夜裡還有人偷偷給院子門上鎖,就是怕她跑了人財兩空。

她們以為溫頌不知情,實際上每一次她們偷偷鎖住大門時,溫頌都在二樓看著。

但是溫頌怎麼可能跑呢,她就靠著這點微末的希望活著,趕都趕不走。

奇怪的是,沒多久,就沒人再盯著溫頌了,院子門不再上鎖,蘇月也不再上門,有時候溫頌能看到她跟在長輩身後,神色匆匆往外走。

溫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也不知道應該跟誰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在心裡做了最壞的判斷,估算著棺材的尺寸和客廳的大小能不能放下兩具棺材,以及辦喪事的時候她應該做點什麼,後來卻發現事情好像遠比她想象的更嚴重。

先是村裡人路過門口時總會對著秦家大門指指點點,好幾次溫頌被撞見,她們看見有人出來便閉口不言,等走遠以後再回頭對著溫頌指指點點,看口型大概是在說她倒黴,喪門星投胎。

再是門口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徘徊,時不時上來試探性敲敲門,問有沒有人在。溫頌連門都不敢出了,把家裡各道門鎖都鎖好,自己握著菜刀躲在窗邊瑟瑟發抖,連覺都不敢睡。

人來得多了,村子裡也有人看不下去。住在秦家對角的,按輩分溫頌應該叫一聲表叔的陳強和跟秦殊是發小的馬三分彆給溫頌送了條狗過來,兩隻都是站起來有半人高的狼青,靠著這兩隻狗,溫頌才終於得以睡了個好覺。

不知道具體過了多少天,印象裡估計有個十七八天的樣子,村裡的秦家人又少了幾個,終於有人按捺不住,看準時機撬門,兩條狗齜牙對著大門狂吠,弓起身子做好戰鬥的準備。

溫頌絕望地坐在客廳,握著菜刀的手止不住地抖,大眼睛裡包著淚,倔強地不肯落下。

她知道肯定有村裡人在觀望,也知道自己呼救他們絕對聽得見,但是她不敢確保他們會來救無親無故的自己,如果這個家裡有其他人在,有個在村裡成長跟他們沾親帶故的人在,他們才有可能會出頭,自己連他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彆人憑什麼來救自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門外不知為何起了爭執,雜亂的腳步聲和爭吵聲傳進溫頌耳朵裡,兩隻狗叫得更凶了。

砰!

不知是誰踹了大門一腳,本就撬得差不多的門鎖在大力下報廢,沉重的鐵門撞到到院牆上發出一聲悶響,卸力後往回彈。

烏壓壓從門外湧入一群人,為首的青年看起來二十六七歲的樣子,身材高大健壯,穿著一身迷彩服,能看到衣服下明顯的肌肉線條,看起來十分有力量感。

青年似乎沒想到家裡有人,臉上的神色有些意外,在看清溫頌的臉後又變成愕然,他忍不住快步靠近,直到被溫頌拿著菜刀逼停,站著離她兩步遠,似欣喜又苦澀,像是意外丟失的珍寶以想不到的方式回到身邊,躊躇著不敢相信,深呼吸好幾次才啞著嗓子問:“還好嗎?”

還沒等到回答,就接著說:“彆怕,有我在。”

入耳的嗓音有些熟悉,溫頌眨了眨眼,蓄在眼眶中的淚水滾落,模糊的世界變得清晰,青年的臉比印象中憔悴許多,嘴唇乾裂,下巴上冒著短短的胡茬,多了些風霜的痕跡,但是神色卻跟夢裡一模一樣。

像是終於等到人撐腰的孩童,溫頌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她覺得自己真幸運,這麼簡單就等到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