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月娥就這麼在葉夷簡的宅子裡住下了。
她在山路上遇險的消息,次日就傳遍了建州城和嘉禾縣,當日晚些時候,徐縣令帶著陳方平和黃慈前往探視了一番。
按照之前與姚月娥的合計,葉夷簡全程不提陳方平,隻說姚月娥是從黃慈家宴返程途中遇襲。況且他手裡還有姚月娥留在窯廠的邀貼,容不得黃慈狡辯抵賴。
對方有理有據,態度恭敬有禮,黃慈不僅不能推拒,還得陪著笑,迎合葉夷簡三天兩頭的詢查和問話。
雖然這番就是做做樣子,奈何葉夷簡這人彆的不會,最會的就是做樣子。
今日是黃慈手底下的掌櫃,明日是黃慈宅邸的管事,一個個輪番被叫去衙門裡問話,一去就是一整日。
可葉夷簡偏生又做得極其周到,不僅來回都有人接送,還有專門身著官服的侍衛開道,生怕彆人不知道黃慈府上,又有人被官府傳喚了似的。
不過幾日光景,州縣裡關於黃慈的議論就多了起來。
不明真相的百姓漸漸傳出黃家勢微的消息,一時間,閩南路的上下官商都跟著人心惶惶,隔三岔五地就要往黃府去打探消息。
黃慈被葉夷簡這一招遊弋戰術滋擾得苦不堪言,卻也隻能啞巴吞黃蓮。
公事上葉夷簡是順利了。
可私下裡,在感受了好幾日某人的低氣壓後,葉夷簡終於坐不住了。
自打姚月娥住了進來,原本還嫌棄那條地道的封大人,每晚都會借著案子的由頭,勉為其難地經地道光臨葉夷簡的寒舍,美其名曰:案件溝通。
葉夷簡看在眼裡,當然也很識時務的總是將地方定在與姚月娥一廊之隔的茶室。
每至夜幕降臨,封令鐸總會在這裡坐上些時候,有時早點,有時晚點,具體要看姚月娥什麼時候從窯廠上回來。
身為一個能急上官所急的官場狗腿子,葉夷簡自然一心想給封令鐸創造機會,故而每見姚月娥回來,他總會熱情又周到地寒暄兩句,邀請姚月娥來品嘗他所購的明前新茶。
請得多了,姚月娥礙著情麵,也總會答應一次。
可就是這葉夷簡死皮賴臉換來的一次共品,封令鐸也像個雕塑似的,隻顧埋頭喝茶,全程冷臉不給人一個正眼。
最後,自然又是白費心思。
葉夷簡看著都要急死了,心道他這慣常翻攪風雲的兄弟,平日在朝堂上對著那幫老東西的時候,不逼得對方跪地求饒、買一送三,都不叫手段。
可怎麼對著個手無寸鐵的女人,開疆拓土、戰無敗績的封相,就變成個隻能把自己憋成河豚的啞巴了呢?
葉夷簡扼腕歎息,決定豁出大理寺的顏麵,再幫封大人最後一把。
於是他扯著封令鐸的袖角歎氣道:“今日衛五身體不適,向我告了假,換其他人的話我信不過,不如就勞煩封大人嘿嘿……”
葉夷簡笑得意味深長,想說封令鐸那種老謀深算的人,話聽一半就能懂。而他先前之所以沒有行動,不一定是不想,還有可能隻是缺個台階。
果然,封令鐸聞言微怔,很快又頗有些勉強地道:“那待我去換身衣裳。”
葉夷簡“哦”了一聲,頷首稱是。
然不過須臾功夫,他又見封令鐸旋身折返,穿的還是那身月白色繡暗雲紋直裰。他匆匆經過葉夷簡跟前,留下句“接人而已,換什麼衣裳”就俯身上了馬車。
葉夷簡知道這人是死要麵子活受罪,沒揭穿他,憋著笑,目送馬車行遠了。
暮色沉沉,白亮的月輪掛在枝頭,像一麵鋥亮的銅鏡。馬車搖搖晃晃地在窯廠門前停穩了,封令鐸要避人耳目,不好下車,便獨自在車裡等著。
早春的夜,不時有擾人的風穿過,農耕細雨,花前輕薄,空氣裡有泥土和鬆木的味道,沁人心脾,又令人煩躁。
封令鐸撩開車前帳幔,往窯口的位置張望。
白霧蒸騰的昏光下,長長的龍窯簷下燈籠晃蕩。許是因著夜深的緣故,守在窯口的人並不多,封令鐸放眼望去,兩個燈下抱膝並坐的人影倏地撞了上來。
姚月娥和齊猛挨得極近,幾乎是肩擠著肩,她手裡拿著本手抄樣的東西,正一筆一畫地給齊猛解釋,似乎是在教他識字。
暗淡的火光下,女人的臉紅撲撲的,額角細細的發絲被汗水打濕,眼神卻是晶亮澄澈,神采奕奕。
封令鐸突然就覺得心裡抽了一下。
從記事到現在,他不記得自己這不短不長的二十幾年裡,是不是有過如同現在這般的情緒。
那是種荒誕的、陌生的、又隱約讓人煩躁的感覺,像一鍋熱騰騰的水在胃腹裡蒸騰,翻江倒海、不死不休,嗓子眼兒都被頂得生疼。
他根本搞不懂心裡的這種怪異,隻是覺得姚月娥與齊猛並膝而坐的畫麵刺眼。
特彆是,她還笑得那樣明豔媚人。
心頭猛地一空,方才還沸熱的怒意一瞬凍結,封令鐸一時又覺如墜冰窖。
因為他努力在腦海中搜尋之後才發現,以前在封府的時候,他竟從未見過姚月娥這樣笑過。
可他們分明也有開心的時候,例如她捧著賞賜說“謝謝郎君”的時候;還例如,她以為自己那些糊弄他的小把戲得逞的時候……
直到現在封令鐸才知道,原來他以為的姚月娥的開心,僅僅是因為他並沒見過,她真正的開心。
比如現在。
從前無論如何,她的眼睛總歸還是追著他的,不像現在,饒是他站在幾步開外的廊簷下,姚月娥的眼神也不曾分給她半分。
封令鐸不得不承認,這種被人忽視的感覺,實在是不好。
他以前總嫌姚月娥蠢笨,學什麼都慢,而如今他真恨不得姚月娥再蠢笨一些,因為這樣,她至少是真的離不開他。
就像那日遇刺,封令鐸看見姚月娥安然的同時,心底也泛起深深的失落。
從前那個隻有他的姚月娥,現在可以一個人撐起窯廠,也可以一個人應付刺客。
她似乎……真的不需要他了。
回程的路上,封令鐸全程冷臉闔目,姚月娥本來就搞不懂情況,見他這副樣子,隻當他是被葉少卿趕鴨子上架,不願親自來接自己。
於是,她也很有骨氣地慪著口氣,不搭理封令鐸。
兩邊各有心事,馬車裡便一路沉默,兩人氣氛僵持地回了葉宅。
原本打算親眼見證兩人破冰的葉夷簡,看到如此情景,思緒也是空白了幾息。
待到姚月娥揖禮拜彆,葉夷簡才扯住封令鐸,想問他又出什麼事了?
封令鐸卻隻是眼神冷淡地看他,從懷裡摸出那隻海棠並蒂香囊,交給葉夷簡道:“扔了,扔遠點,彆讓我再看到。”
“???”葉夷簡看著那個轉身遠走的背影怔忡。
為了配合而裝病的衛五在此時湊過來,問葉夷簡道:“扔到哪裡才算是遠?”
葉夷簡“嘖”了一聲,斜眼乜他,“怪不得你混了這麼多年,都還隻是個隊正。”
扔了?
扔個屁!!!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他今天給這香囊扔了,封溪狗過幾日就能讓他翻遍整個建州城,再把東西給他尋回去。
思及此,葉夷簡五指一收,不動聲色地將香囊揣進了自己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