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1 / 1)

建州城的巷弄裡,月亮升上來,皎皎地落在院中幾株白梅的枝頭。

為了掩飾身份,封令鐸和葉夷簡此行沒有投宿客棧,他們一早便以行商的身份,在建州城最貴的地界購置了間宅院,從棠眠閣出來,兩人就下榻了這裡。

夜靜的時候外頭起了風,一片白梅瓣不知從哪兒潛入淨室,落在不溫不火的湯池,封令鐸醒了過來。

剛才睡著的時候,他腦子裡全是傍晚在棠眠閣外麵瞥見的那抹身影。他看見那人緩緩地轉過身來,竟然是姚月娥的樣子。

姚月娥?

真是荒唐……

他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麼了,自從搜出那一對白玉鐲,那女人就總是陰魂不散地縈繞在他腦子裡,現在竟然連睡著都能看見她。

封令鐸心中鬱鬱,蹙著眉從湯池中坐直了身。

許是睡得太久有些著涼,眉心酸脹脹的,他低頭抵了抵,伸手去取棉巾的時候才發現矮架竟是空的……

這次微服出行,封令鐸身邊沒帶隨行的人,況且他沐浴更衣從來沒有讓人伺候的習慣,從束發到現在,也僅有過兩次沒備棉巾的意外。

一次是這次,另一次,就是姚月娥替了他房裡的阿肆,堂而皇之鑽了空子的那次。

姚月娥恐怕至今不知,她的步子比阿肆要輕上許多,故在她抱著棉巾行入淨室的那一刻,封令鐸就察覺了不對。

可就像惡劣的獵者總喜歡在殺死獵物前,先戲弄他們一番一樣,封令鐸沒想著給對方保留什麼顏麵。他不喜歡底下的人自作聰明,對於內宅裡爬床上位之類的事情更是十足地不齒。

他不想今後時時還要防著婢女爬床,於是剛好殺雞儆猴,給來人一個教訓。

“過來。”他語氣如常地吩咐,坐直了一些,將半濕的發尾攬到一側,露出精壯赤·裸的背部。

他聽見身後的腳步頓了頓,卻也隻是頓了頓。

一雙瑩白纖細的手拾起浴桶邊的絲瓜絡,顫巍巍地落在了封令鐸的背上。

然而下一刻,隨著一聲落水巨響,身後的人被他拽得趔趄,直接頭朝下地栽進了他的浴桶。

棠梨色裙裾浸了水,晃蕩地漂起來,而她許是被這樣突然的變故嚇到,竟頭朝下地撲騰許久,喝了好幾口洗澡水,才堪堪扶著桶壁撐起身來。

封令鐸卻早已披水而出,扯下架上浴袍將自己裹好,語氣沉冷地道了句,“出去。”

此時不過戌時二刻,府裡上下伺候的家仆們都還沒歇下,封令鐸讓她就這麼水淋淋、濕噠噠地從他房裡出去,所有人都會立馬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赤裸裸地羞辱,換作是膽子小一些的姑娘,當即便會嚇得哭跪求饒,可浴桶裡的人卻隻是驚天動地地咳著水,全然不怕被彆人聽了去。

封令鐸幾乎氣得失語,他本就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本還想給她留些顏麵,如今再也沒了顧忌。他冷著臉,兩步推開房門,將外麵巡夜的仆婦喚進來,要她們將人給架出去。

可其中一名仆婦卻支吾地告訴封令鐸,“這……這不是誰房裡的丫頭,這是夫人月前專程給郎君您置的妾室。”

這下換封令鐸蹙眉。

若不是經人提醒,他倒真的忘了,三月前歸家行冠禮的時候,就聽母親說過這事。

雖說封令鐸不好女色,也從未想過立業之前成家,但見母親雙鬢忽生的華發,他不知怎的就鬆了口,讓人將姚月娥留下了。

可也僅僅是留下。

自那以後,他便往外地走馬上任,能回家的時間少之又少,再一次記起姚月娥,已經是三月後的當下……

思及此,封令鐸轉頭瞥了眼浴桶裡濕透的女人,頭上的雲鬢散了,烏黑的頭發貼在臉頰兩側,愈發顯得她那張巴掌大的臉玲瓏。

而那雙水汽迷蒙的桃花眼此刻正濕漉漉地看他,讓人生出一種,小姑娘被他欺負慘的錯覺。

好在封家大郎君從不是個心軟的人,僅是一息的失神,他又換回那種冷麵板正的神色,背身質問闖了他房的姚月娥,“沒有家主召喚,妾室可能擅入主人淨室?”

姚月娥撇著嘴搖頭,嘴上卻還不甘地囁嚅說:“郎君叫人拿棉巾,又沒說叫誰,妾分明聽見郎君喚了,怎麼就不能進屋?”

封令鐸聞言臉色更冷。

他之前留下姚月娥,不過是看她柔弱可憐、孤苦無依,隻要她安分,府上也不多這一張吃飯的嘴。可如今再見,這人倒是原形畢露,就方才那股頂嘴的勁看來,她不僅膽子大,脾氣竟也不小。

封家祖上顯赫,又是三代單傳,到了封令鐸這代,雖然家中因祖父獲罪而中落,但到底是沒讓封令鐸受過任何委屈。故而他眼裡容不得沙子,也就從不曾想過要給誰留顏麵。

他麵無表情地攫住水中狼狽的姚月娥,當著屋裡所有家仆的麵,凜聲反詰,“那我現在叫你出去,可聽明白了?”

擲地鏗鏘的一聲,姚月娥當即委屈地撇了嘴,紅著臉解釋,“妾真的不是……”

“出去!”

這一聲,封令鐸顯然已經失了耐心。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姚月娥一言不發披水而出,濕噠噠地穿過遊廊,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院子。

可封令鐸如今再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那樣的委屈和憤懣,似乎……

“恪初?恪初!”門外響起葉夷簡的聲音。

封令鐸整了恍惚的思緒,披水起身,去屏風外取了浴袍穿上。

房門過了好一會兒才打開,葉夷簡看著表情不太愉快的封令鐸,盤算著待會兒要告訴他的消息,心裡起了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他故意作出猶豫的模樣道:“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住得習不習慣,既然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好眠。”

然他步子還沒邁出去,眼前手臂一晃,前路就被封令鐸給截住了。

“說。”

簡單利落的一個字,乾脆得就像戰場上被他一劍斬斷的脖子。

葉夷簡摸著自己光溜溜的脖子,道:“也沒什麼,就是那兩隻讓薛老板打聽的和田玉鐲有消息了。”

他覷著封令鐸的臉色,故意頓了頓才又道:“嘉禾縣有一個掌櫃說,那鐲子是從他手裡出去的。”

“嘉禾縣的掌櫃?”封令鐸很快抓住重點,追問:“做什麼生意的?”

葉夷簡吊兒郎當地笑起來,假惺惺地安撫他道:“你聽了彆生氣,人家也就是做點正當的小生意,沒必要……”

話音未落,果然迎來封令鐸冰刀似得眼神。

葉夷簡這才乾脆利落地吐出兩個字,“當鋪。”

突兀的一聲脆響,葉夷簡看見扇門上泛白的指節。

封令鐸劍眉深蹙,額間一根青筋繃緊到極致,那樣子真是與平日朝堂之上,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封相判若兩人。

自己這位摯友與姚月娥的事,葉夷簡隻是略有耳聞。

以前每每說起的時候,封令鐸也多是一副雲淡風輕、無甚所謂的模樣,害得向來明察秋毫的葉少卿都要信了。

直到這一次閩南路查案,若不是因為那一對和田玉鐲,葉夷簡倒真的要以為,大昭這位出將入相的封大人千裡微服,是真的為著查案了。

思及此,葉夷簡故意等著封令鐸的反應,沒有再說話。

果然,眼前的人似是片刻都等不了,冷聲追問到,“當鋪的掌櫃可有說是誰去當的這對鐲子?”

“這倒沒明說,”葉夷簡忖到,片刻又添上一句,“不過那掌櫃說是個男人。”

“男人?!”封令鐸厲聲反問,聲音拔高了一度。

“嗯,”葉夷簡沒有否認,還不忘添把火,“不過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那掌櫃說那男人生得牛高馬大,皮膚黝黑,麵相看著也憨厚老實,絕對不像是這邊山路上的流匪。”

封令鐸聞言麵無表情地覷著他,語氣冷淡道:“葉少卿怎麼聽起來似乎很高興?”

“……”葉夷簡噎了一下,這才微微收斂了自己的唇角,嚴肅且板正地回了句,“沒有,下官這是替大人高興。”

封令鐸冷哼,乜著葉夷簡反問:“你哪隻眼睛看見本官很高興?”

咦……失意的男人惹不得,更彆說這人是跑了媳婦,還有可能被種了一頭的草。

怨夫可畏,葉夷簡決定先收一收八卦的心思,裝個啞巴。

“啞巴了?”封令鐸垂眸睨他,“堂堂大理寺少卿,卻生了張興風作浪的碎嘴,也難怪令菀從小就厭你。”

冷不丁挨了一刀的葉夷簡懵了,待他反應過來,麵前那扇海棠隔扇門已經轟然拍上。

巨大的聲浪卷起罡風,險些夾到葉夷簡的鼻子。

他氣得青筋暴起,貼在門縫上對裡麵的人無能狂怒,“誰、誰管你家那個瘋丫頭怎麼想!她厭我?她個招貓逗狗、人厭鬼憎的河東獅,我還厭她呢!”

葉夷簡一口氣吼完,見裡麵沒動靜,又不解氣地踹了隔扇門兩腳,怒衝衝地走了。

*

從棠眠閣無功而返,姚月娥回到窯廠後隻得開始清點自己的財物。

雖說封家那個少爺脾氣古怪難伺候,但對她也是真大方。若不是開廠時候去了當鋪,她都不知道那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首飾頭麵,竟然能值那麼多銀子。

可數著數著,姚月娥又遲疑起來。

她和陳方平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且不說對方拿了銀子有沒有息事寧人的打算,單就吃了虧還上門求和的事,她就做不出來。

如此一來,閩南商會還是會繼續為難她,要想待下去,機會渺茫。

既然如此……姚月娥眉心一緊,拎著手裡的銀子行了出去。

夜已經深了,窯廠裡的工人已經歇下。姚月娥在後舍兜了一圈,最後晃去窯頭才尋到齊猛。

龍窯裡的火還在燒著,絮絮白煙在夜風裡翻騰,發出沉悶如獸吼的低鳴。

正月的寒天,男人卻赤著上身。

他背對著姚月娥,燈籠晃蕩的光暈下,是淺棕色布滿肌肉的背脊。他神情專注地聽著窯裡的動靜,偶爾往窯口裡添兩塊木材,火光與暗影的交織中,兩片飽滿的肩胛骨周圍筋肉翕動,泛著瑩亮的一層薄汗。

雖說以前燒窯的時候,這幅場景姚月娥並未少見,但那時人多,並不如當下孤男寡女的場景。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她拽緊手裡的錢袋子,轉身就要走。

然而腳下的石頭出賣了她的行蹤,姚月娥扶著崴了的腳回頭,就見齊猛也抬頭往她的方向看來。

“師父?”齊猛懵懂起身,將準備逃離的姚月娥揪了個正著。

姚月娥沒讓他扶,掙紮兩下自己站穩了。

齊猛看著她古怪的模樣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也隻問到,“師父您來這裡做什麼?”

“哦,”姚月娥很快恢複如常,捧起手裡的錢袋對齊猛道:“陳方平的事後,閩南路大概我是待不下去了。這不……”

她晃了晃手裡的銀子道:“我想著這些錢與其白給那些惡徒,不如分給大家,以後去彆家找事也好,自己做點小本買賣也行……總歸是我辜負了大家。”

姚月娥解開錢袋開始數銀子。

一隻溫熱有力的大掌倏地拽住了她的腕子,姚月娥手上一頓,抬頭對上男人慍怒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