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神(1 / 1)

上京,禦史台。

春節依始,上京就接連下了好幾日的大雪,丟棉扯絮的架勢,將整個京師都裹了層銀裝。

禦史台正廳前的院子裡,大箱小箱的東西鋪了滿地,有些放不下的乾脆堆在一起,放眼望去,滿目都是成堆的金銀銅件。

一名綠衣官員通報著查抄的財物,兩列官員垂首而立,皆是一副低眉順眼、如臨大敵的姿態。

“咳……”

一聲幾若不聞的咳嗽從上頭傳來。

唱報聲戛然,有些膽子小的官員跟著嚇得哆嗦,肩上積雪就簌簌地落了一地。

立於圈椅一側的大理寺少卿葉夷簡俯身,低聲問了句,“封相可是有什麼想問的?”

一時間,眾人屏息凝神,禦史台正院裡的雪似乎都下得更盛了些。

半晌,那身著紫袍的男人才緩慢地抵了抵眉心,平淡吐出兩個字,“巾子。”

芝蘭玉樹、霽月光風的長相,劍眉鳳目卻不顯鋒利,隻是那雙黑且幽深的眸子閃著寒涼的光,讓人相信那一身溫潤如玉、彬彬有禮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冷硬殺伐的性子。

內侍如臨大敵,捧了張巾帕呈上去,男人接過來揮揮手,示意唱報的官員繼續,堂下個個縮頭縮腦的官員這才咽了口唾沫。

葉夷簡不動聲色,思緒卻回到月前的那次新帝賀壽。

天下初定,大昭建國不過一年,永豐帝有意懷柔,與前朝降附的官員一示親近。

對方都是久經官場,自然爭相想在新帝麵前一表忠心,於是大家紛紛拿出壓箱底的好物,壽禮不可謂不奢靡。

可大家都忘了,新帝雖也出身官宦,其祖父卻曾因曆數前朝暴政而獲罪。新帝束發之時,家道業已中落。故要說對這貪官汙吏,永豐帝可說是恨之入骨亦不為過。

但新朝初立,當務之急是穩固朝綱,對前朝真心歸順的官員,隻要不過分逾矩,新帝對其都采取的是姑置勿問的態度。

偏偏這閩南路的轉運使急功近利,向新帝進獻了一把名喚三日月宗的寶刀。

新帝愛刀,這並不是什麼秘密,本是投其所好的美事一樁,但壞就壞在這把刀聲名顯赫——不僅是一代鑄刀大師的傑作,更是鄰國東瀛的前朝皇家之物。

永豐帝少時癡迷,廢了多番經曆都沒能弄到手的東西,居然就這麼堂而皇之地繞過朝廷,直接落到了一個小小轉運使的手上……

細思極恐。

新帝震怒,要求朝中徹查,而這件事,自然便落到了當朝參知政事,封令鐸的身上。

他與永豐帝自幼相識,兩人不僅是摯友,當年他還曾隨永豐帝起兵北上,為大昭的建立打下了大片江山。就連永豐帝自己都曾說過,“若無恪初之勇略,江山之所屬難定。”

通報聲打斷葉夷簡的思緒,他抬頭,隻見一名侍衛於風雪中急步行來。

他埋頭穿過林立兩排的官員,徑直往封令鐸跟前一跪,顫聲道:“稟、稟稟告封相,閩南路轉運使胡豐,方才……在牢裡自戕了。”

現場響起一陣低低的抽吸聲,驚訝、惶恐,或許還夾雜著幾分明顯的如釋重負。

葉夷簡心情複雜地覷了一眼身側的人,他卻還是一副正襟危坐,雲淡風輕的模樣。

半晌,那雙深邃的鳳眼掀開,漫不經心地掃了眼正院裡還沒清點完的贓物,沉聲問了句,“怎麼死的?”

侍衛趕緊道:“說是……是趁著看守的不察,撞、撞牆死的。”

“撞死的?”封令鐸微蹙了眉,清冷慣了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可那雙瞳眸卻泛起肅殺之意。

葉夷簡想起昨夜與他同審人犯,封令鐸下令杖殺從犯之時的神情,也是現在這樣,波瀾無驚,那份淡然,就連他這個久與審訊刑罰打交道的大理寺少卿都自愧不如。

侍衛伏得低低地,點頭正要再應,卻隻聽見上頭輕描淡寫的一句,“今日守值之人悉數抓獲,入獄待審,反抗者,殺無赦。”

不容置疑的吩咐猶如驚雷,那侍衛當即嚇得哭跪在地,大喊冤枉。

可葉夷簡知道,為防人犯自戕,刑部大牢裡早就做了嚴密部署。而撞牆要多大的力氣才能當場斃命,單憑“趁人不察”是絕無可能的。

新帝根基未穩,幾個核心衙門都還在肅清,這些犄角旮旯的職位,更是管不過來。故而今日當著這滿朝文武的麵,殺雞儆猴很有必要。

侍衛被哭喊著帶下去了。

封令鐸撣了撣袍上積雪,起身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場麵話,揮手讓兩排“監查”的官員退下了。

禦史台的正院裡空寂下來,隻有大雪還在簌簌地落著。

葉夷簡笑了兩聲,行至封令鐸跟前揶揄道:“封相,辛苦了。”

前麵男子腳步一頓,轉身瞠他,“說人話。”

“誒,”葉夷簡笑得更開,“恪初,你剛才是沒看到,那幫老家夥在下麵,就差尿褲子了。”

兩人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玩伴,封令鐸一板一眼、不苟言笑,葉夷簡嬉笑怒罵、沒個正形,故而方才是礙於場合,他才不得不嚴肅。

封令鐸不搭理他,兀自行到那堆查抄的贓物之前,葉夷簡跟過來,隨手拿起幾件物品查看,“你看這上好的冰種翡翠,話說我在聖上那兒都沒見幾個,這狗官居然有這麼多!”

封令鐸“嗯”了一聲,並不附和,隻問:“這些東西你可知道價值幾何?”

葉夷簡搖頭,撇嘴道:“估計得有整個閩南路半年的稅收吧?”

“一年。”封令鐸糾正,複又道:“胡豐在閩南待了不過五年,竟能積累下如此財富,橫征暴斂魚肉百姓,前朝不亡,可能嗎?”

葉夷簡歎口氣,轉身拾起另一箱贓物裡的一對玉鐲道:“你看這鐲子,是上好的和田玉吧?我記得你家祖傳好像就有一對,你娘還說要給你留作聘禮。嘖!”

他稱讚,舉著手鐲轉了個圈,“這麼好的東西,我還以為世間不可多得,沒想到竟還能……誒誒!”

話音未落,葉夷簡隻覺手上一輕,回神之時,才見那對玉鐲是被封令鐸一把奪走了。

“你小心點!”他嚇得心驚肉跳,“這一對鐲子能抵我大半年的俸祿吧?摔了我可賠不起。”

“兩年。”

“啊?”葉夷簡一頭霧水,卻見封令鐸神情陰翳,那眼神比起方才說“殺無赦”的時候,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極品的羊脂白和田玉,光澤瑩潤,觸感光滑,色澤通透,就像是……

就像是美人輕染薄汗的肌膚。

他還記得那樣細膩柔滑的觸感,夏夜悶熱的雨後,兩個人汗津津地摟在一起。釋放過後,他就愛一遍遍撫摸她微微翕動的肩胛。她則會嗔怪地邊推邊罵,那兩隻鐲子蹭在胸口,會讓人忍不住想在玉鐲上係兩根綢繩,將她的雙手綁在床頭。

“怎麼了這是?”葉夷簡疑惑,“你怎麼知道這鐲子要這麼多銀子?”

封令鐸回得麵無表情,“因為這就是我娘說要留給我作聘禮的那一對。”

連表麵上留著的細微劃痕都一模一樣。

葉夷簡聽得怔愣,眼神在封令鐸和那堆查抄的贓物之間亂瞟,慌忙撇清關係道:“那話先說好了,你我雖有些交情,但這件事如果查到你的頭上,我是不會……”

封令鐸斜眼乜他,警告到,“彆亂想,這鐲子我三年前就送她了。”

可如今這鐲子又是怎麼輾轉到了閩南轉運使的手上?

封令鐸心中煩躁,拿著玉鐲的指節也隱隱泛出青白。

這麼一說,葉夷簡倒是又明白了過來。人生在世,各有不易,誰又能想到當今這豐神俊朗、權勢滔天的當朝封相,竟也會被個從沒放在眼裡的女子擺了一道。

“哎……”葉夷簡半是悲憫、半是揶揄地歎氣,抬頭卻見封令鐸早已大步行遠,隻留下個冷漠而飄逸的背影。

片刻,風雪中一道沉穩的嗓音傳來。

他說:“我現在進宮麵聖,年後便與你一道去閩南查案。”

葉夷簡:“啥?”

*

封令鐸拿著密詔從大內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馬車甫一在封府門口停穩,他就見嬤嬤攙扶著封夫人正往府門行去,看樣子,似乎是剛送走府上拜訪的客人。

“母親。”封令鐸追上去,從嬤嬤手裡接過封夫人的手。

老夫人怔了怔,回頭見是封令鐸,當即懊惱地就要追下台階。

“母親!”封令鐸追上去,一把扯住她不解道:“母親你這是做什麼?”

巷子裡黑洞洞的,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封夫人歎著氣抬頭,瞪向封令鐸道:“你說你這一天天的都在忙什麼?!人寶華公主好不容易來府上一趟,結果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到!今日可是正月初二,你那什麼破案子,留到年後再查就不行了?”

話至此,封令鐸自然明白封夫人這是打的什麼主意。

早前封家勢落,封夫人自知攀不上京師的高門,寧肯給他買個妾,都不願屈就找個親家。如今封令鐸憑這從龍之功,權勢水漲船高,封夫人自然就動了心思,想讓他尚公主,正兒八經地當個皇親國戚。

可封令鐸不想往這上麵接話,乾脆借此岔開話題道:“說起這查案,兒子正要跟母親講,聖上派我微服出訪閩南,事情緊急,即日就要啟程。”

“什麼?!”封夫人險些沒給封令鐸的話氣得背過去,“還有什麼要緊的事連年都不讓人好好過了?”

“母親慎言。”封令鐸提醒,“朝廷的事,兒子不好透露,還請母親保重。明日行前,兒子會交待小妹,讓她在家陪著您。”

“彆!”封夫人一聽他說起封令菀就頭疼,“千萬彆跟她說你去了哪裡,你忘了上次你前腳寄了家書回來,她後腳就自己騎馬去前線尋你?娘年紀大了,可再經不起你們兄妹倆這麼折騰。”

封令鐸應了聲“是”,扶著封夫人行到了後院的垂花門外。

許是想著明日封令鐸就要離家,封夫人沒有先行回屋,而是跟著去了他的院子,看著下人替他一件件地收拾行囊。

家仆手裡的衣物散落,露出一隻小小的香囊。

封夫人望過去,方才還和緩的臉色當即便陰沉下去。

“她的東西你還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