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窮(1 / 1)

正月初二,冬數四九,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門前燈火昏暗,巷子也給西北風刮得乾乾淨淨,連一隻老鼠都沒有。

姚月娥呼出口熱氣,搓著早已麻木的雙手,抬頭望了望對麵鄭府的大門。

說起來,姚月娥與鄭家老爺也算相熟,至少在嘉禾開窯的這些日子,她家的原料都是找鄭老板拿的。可前幾次的拜訪,鄭府皆是避而不見。

今日卻不一樣。

按照習俗,初二該由女婿陪著夫人回門,而鄭老爺愛妻之名遠揚,走投無路的姚月娥隻能寅時前來,守株待兔。

“師父,”身旁的男子靠過來,遞給她一張絨毯,“這個你披上。”

姚月娥扯出個勉強的笑,歉意道:“對不住啊齊猛,說是要帶你過好日子的,沒想到會弄成這樣。”

受寵若驚的齊猛趕忙搖頭,連忙寬慰她道:“山匪一事誰也不能預料,頂多是時運不濟,師父不必自責。”

“哎……”姚月娥歎氣。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壞就壞在這生意是她自立門戶後的第一單。

交貨在即,貨物被山匪所毀,不說血本無歸,這閩南的商會還因為她之前的事處處為難。當鋪狂壓她的單,錢莊不借她的款,就連原料商都統一不供她的貨。

這是要把她往絕路上逼啊!

姚月娥心中翻覆,隻聽寂夜裡一聲悠長的吱呀,一盞燈籠搖搖晃晃地從鄭府大門裡行了出來。

“鄭老板!”

清泠泠的聲音一出口,姚月娥才驚覺自己激動過度,險些露了女子身份,好在鄭老爺和夫人詫異多餘關注細節,沒有覺察出異樣。

姚月娥趕緊清了清嗓,再開口時又換回男子低沉些的聲線。

“鄭老板,鄭夫人!”她提著袍裾跑得一搖一晃,在寒夜裡呆了太久,雙腿都有些不聽使喚。

對麵兩人顯然也驚訝於她這黑燈瞎火的“神兵天降”,一時愣在當場,及至姚月娥走得近了,鄭老板才顫著聲兒應了句,“姚、姚師傅?”

“誒誒!”姚月娥陪著笑,點頭道:“是我,是我,鄭老板好記性。”

話音方落,鄭老板轉身便推夫人上了車,接著自己也動作麻利地提袍跟上,簡直避她如蛇蠍。

“誒誒!鄭老板、鄭老板彆啊!”姚月娥慌亂伸手,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鄭老板的袍裾,另一手死死拽住了馬車的韁繩。

“姚師傅……”不能動彈的鄭老板哭喪著臉,轉頭對姚月娥道:“算我求你……你那事兒我真的、真的幫不了,不是錢和貨的問題,你也知道商會的規矩,我若是壞了規矩替你出了頭,往後我在這嘉禾縣就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姚月娥噎住。

她知道之前帶人出走窯廠自立門戶,在彆人眼裡跟“叛出師門”無甚差彆,可她不信整個嘉禾縣沒人知道,她之前的東家陳方平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拖欠工錢、克扣用度不說,就連打罵都是家常便飯,她是去做學徒學手藝,又不是去給人當奴為婢的!遇到這樣的東家還不跑,留到清明節帶著入土嗎?!

思及此,姚月娥的手沒有半分鬆懈,“鄭老板說的我都知道,但我也不是一個人一張嘴,我作坊裡好些兄弟拖家帶口,跟著我也就是一份信任和義氣,你也是做掌櫃的人,你該明白……”

“我明白啊,”鄭老板聲淚俱下,“可你也知道咱們這嘉禾縣的氣象,上頭那位眼裡容不得沙子,彆說你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就連我們這些在地皮上踩了多少年的人,都不敢忤他的意。要我說姚師傅你與其跟我耗時間,不如舔下臉皮去求求那位?”

姚月娥不說話了。

鄭老板所說的“那位”,就是這閩南路的商會會長,黃慈。

閩南盛產茶葉和瓷器,而他幾乎一人就壟斷了整個閩南的茶瓷產業。不僅串通官府排擠外商,還向下麵的商販收取高額“會費”,若是有人膽敢忤逆,他便會讓此人在整個閩南都寸步難行。

而姚月娥之前帶人逃離的那個窯廠,東家就是這個黃會長的得力走狗之一。

可姚月娥長這麼大,凍受得、餓受得,偏偏就是氣受不得,不然她安心在封府混日子得了,費神費力地折騰這些做什麼?

求人事小,姚月娥隻得咬牙讓步,摸出懷裡的一支玉簪道:“我不為難鄭老板,您看我手上這一支上好的和田玉簪子,您若是喜歡,就當我……”

話音未落,眼前的男人二話不說,竟撩袍給姚月娥跪下了。

姚月娥錯愕,半晌都沒再憋出句話。

鄭老板卻仰頭望她,聲淚俱下地道:“姚師傅若不想為難我,就快走吧。鄭某人微言輕、膽小怕事,上有老母要供養,下有妻兒……實在是……實在是不能與上頭鬨翻了。還請姚師傅憐我老母妻兒,莫要再緊緊相逼。”

言訖,那兩鬢花白的七尺男兒,真的對著姚月娥磕起頭來。

漆黑的巷子裡一時寂然,隻有寒風呼呼地剌著耳朵。

姚月娥心中一澀,望見馬車裡滿眼心疼的鄭夫人,終是鬱鬱地放了手。

鄭家的馬車最終還是碌碌地行遠了,在青灰色的街道儘頭消失不見,人聲嗡嗡地起來,是新一天的清晨。

方才太激動不覺得,如今陡然靜下來,姚月娥才覺出兩隻手的僵硬,似乎還保持著緊緊拽人衣角的姿勢。她抬頭望見齊猛惆悵的目光,難掩失落地從嘴角擠出一絲笑。

“走吧,”姚月娥有意將聲音壓得平整,好似沒有情緒。

師徒兩一前一後地轉身,像戲台上沒有默契的戲搭子,手忙腳亂,卻誰也不好拆誰的台。

“喲!這不是商場新貴姚大掌櫃麼?”

身後傳來突然的一聲,姚月娥狐疑回頭,正對上一雙幸災樂禍的眼睛。

來人一襲黑衣裘氅,眼睛又細又長,像唱戲的勒緊了水紗,如今再這麼一笑起來,更顯得賊眉鼠眼,說不出的難看。

來人正是原先克扣工錢、欺壓學徒的窯廠老板陳方平。

姚月娥不想搭理他,轉身要走,卻被隨行的小廝擋住了去路。齊猛搶先一步擋在姚月娥身前,他生得牛高馬大,像座小山似的,若要真動起手來,單單四五個小廝都不是他的對手。

“誒~”陳方平緊了緊氅衣的領口,含笑道:“大過年的,不興動手動腳的不吉利。”

他揣著手爐行到姚月娥跟前站定,一雙狹長的眼睛掃了她一圈,才揶揄地開口道:“這大年初二天都沒亮,姚師傅辛苦起個大早,這是……要拜年呐?”

姚月娥不想跟他爭個嘴上輸贏,冷臉喚上齊猛就要走。

堵他們的人沒得指令並未放行,雙方正要對上,陳方平倒出手揮了揮,對幾個堵人的小廝道:“還堵著乾什麼?沒看見姚師傅這火燒屁股到處借錢的急樣?再有一月就是交貨期限,到時候姚師傅拿不出那五百兩的賠款,就真的隻能去州府的窯子裡賣……”

幾人肆無忌憚地笑起來,那聲音回蕩在灰蒙蒙的巷子,把鄰近幾家的狗都惹得吠叫起來。

“你說……什麼?”姚月娥怔忡地望向陳方平,一時腦中轟然。

“怎麼?難道我說錯了?”他笑意盈盈地乜她,仿佛等的就是這句恍然大悟地詰問。

眼前的人表情空茫,長翹的睫毛在寒風中微微翕動,像兩隻顫動的蝶翼。

嘖!

陳方平在心裡暗歎一聲,這小白臉長著副禍國殃民的模樣做什麼不好,偏偏要跟自己作對,真是白瞎了這副頂好的皮囊。

“你怎麼知道合同的違約賠償和交貨期限?”眼前人梗著脖子,巴掌大的臉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愈發的紅豔,真是比起州府那些頭牌小倌兒都不遑多讓。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陳方平雖不好男色,可看著眼前這個活色生香的小白臉,心裡竟也起了絲憐香惜玉的心思。

他依舊是那副嬉笑的嘴臉,故作驚訝地接話到,“哎呀!我怎麼會知道呢?我若說我遇菩薩托夢,姚師傅信麼?”

“是你……”姚月娥恍然。

什麼訂單,什麼劫匪,哪有什麼意外之災,全是有心之人的籌謀算計!

陳方平卻佯裝驚愕地揉了揉手裡的銅爐,故作委屈道:“話可不能亂說,姚師傅有證據嗎?”

姚月娥啞了火,用一雙桃花眼惡狠狠瞪他。

見她那副恨不得飲血啖肉的模樣,陳方平心頭舒坦,呲笑一聲轉身要走,卻覺手上一空。

滾燙的火炭從頭潑下。

一切發生得太快,陳方平直到火炭燒了脖子才反應過來,吱哇亂叫的聲音響徹深巷。

姚月娥一早就給齊猛使了眼色,兩人趁得小廝手忙腳亂衝突包圍,狂奔了好幾條街才停下來。

“師父,”齊猛忘了眼身後,問姚月娥道:“契書的事怎麼辦?”

姚月娥喘著氣,“查一查契書甲方和陳方平的關係,年後跟我去一趟州府衙門。”

她就不信了,這嘉禾縣官商勾結、沆瀣一氣,整個州府衙門莫非還找不出一個不同流俗的官麼?

這些從封府帶出來的東西她雖不稀罕,但也不能白給陳方平。

姚月娥摩挲著手裡的白玉簪,離開封府的兩年裡,頭一次念起送她東西的那位封家少爺。

早知出門在外這麼費錢,當初就該多拿他……

哦不,是多掙他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