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知身是夢(1 / 1)

有劫 何鈴鐺 3845 字 3個月前

阮玉疏靈魄化成的結界,一直將賀知堯推送到岸邊,才徘徊散去。早有漁民七手八腳將他拽上岸,都歎他福大命大,這麼大的風浪,竟能活著上岸。

鳳生收了“化水成路”的法術,對眾人道:“為何沒有一點收工的喜悅呢?”

晏雲開和風無岱同時開口道:“因為還沒收工。”

鳳生暗道,沒想到,和水靈打了一架,老死不相往來的這兩位,倒似乎親近了不少。

晏雲開對鳳生解釋道:“一個水靈,無論如何也掀不起這麼大的風浪。”

風無岱又恢複了能坐著絕不站著的懶散,席地斜靠在雲朵上,像是對鳳生說話,實際卻看了一眼岑鸞道:“我二人從青廬追蹤水靈至此,中間纏鬥了數次,以她的法力,竟幾次從羅浮缽下逃脫,很是不可思議。”

鳳生點頭道:“方才賀知堯提到了一個高僧,不知兩位門神哥哥有沒有留意。”

聽到高僧兩個字,晏雲開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本就蒼白的臉,好似更加沒了血色。一雙純澈又像是隱含了千年愁鬱的眼睛,閃過一絲痛色。

鳳生沒料到晏雲開會是這個反應,連忙看向風無岱。風無岱倒是雲淡風輕地看著鳳生道:“小鳳生,你繼續。”

鳳生道:“我第一次遇見水靈之時,那和尚就在琴川渡,我在水靈的幻境裡,也見過他。”

鳳生拉了一把岑鸞的袍袖,說道:“就連這大瘟神和熙齡仙姬的前世糾葛,那妖僧也知曉。還利用大瘟神的畫像,引誘熙齡仙姬的凡身賀知琅,毒死了明婉婉,讓阮玉疏借屍還魂。”

大瘟神?風無岱快速瞥了岑鸞一眼,聯想到帝君過處,邪靈寸草不生的情形,竟真有幾分肖似,未免心中暗笑。隻是以帝君的性子,竟對“大瘟神”的稱呼受之泰然,倒似更加好笑。

鳳生疑惑道:“和尚暗中操縱這一切的目的是什麼呢?他上知天庭,下曉九幽,能驅策水靈,一身氣息又藏匿得極好,說他是凡間普通僧人,我是萬萬不信的。”

風無岱道:“他應是衝我來的。”

話音剛落,平靜的琴川渡,驀地掀起巨浪,陰風呼號過耳,似乎要把每個雲頭都撕裂扯碎。

水麵逐漸泛起濃霧,濕寒入骨,絲絲縷縷填滿天地之間。隻聽“篤”的一聲,清脆的木魚聲接連響起,起初空曠渺遠,繼而密密匝匝,通天徹地響成一片。

晏雲開從聽到木魚聲的那一刻起,心裡便有一根弦,“嘣”地一聲斷了。他像溺水的人攀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把抓住風無岱的手腕,純澈的眼眸似有無儘的恐懼、痛悔翻湧而出。

他急促地啞聲問:“你的金甲,為何不在身上?”

風無岱灑然一笑:“區區一個幻境,也不必太過緊張。”

晏雲開:“你……”

晏雲開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雲層之上,便現出巨大的蜃景。一忽是深山呦呦鹿鳴,一忽是月夜天幕星羅棋布。

晏雲開抬眸望著變幻的蜃景,神色驟變,像是受了極大震動。他躍上雲端,手中金鐧決然地劃下符籙,金光自符籙射出,以星辰為引,結成一座飛速旋轉的引靈陣。

詭異的蜃景像是被驚擾的惡靈,不安地抖動了一下,如同強光下的冰雪,消融了些許。

風無岱瞅準時機,銀鞭揮出,三尺銀鞭暴漲數十丈,如蛟龍入雲,銀光激射而出,結成九龍護體陣,護住晏雲開。

鳳生見那蜃景似乎又淡了幾分,當下捏了個心訣,“剪羅成蚨”的星芒揮出,手中錦帕已化作遮天蔽日的青蚨,衝入變幻莫測的蜃景,蜃景似被啄了無數空洞,向天際蜷縮而退。

“既知身是夢,一任事如塵。”

忽地,一聲渺遠熟悉的偈語,溫和如煦,像一隻溫暖的手,輕撫著晏雲開的眼瞼。他隻覺得前所未有的放鬆疲憊,前方一片素袍衣角隨風飄起,陳舊卻不染塵埃的芒鞋,踏著沙塵,徐徐前行。他追隨著那片袍角,踩著芒鞋淺淺的足印,走向霧靄深處,絲絲縷縷的白霧,逐漸將他包裹成繭。

——

晏雲開隻覺周遭迷濛安靜。

他疲憊萬分,腳下的路卻似無窮無儘。

鳳生隻覺金鐧的萬頃光芒倏地一暗,引靈陣已便緩緩停滯消散。風無岱一轉身,已尋不見晏雲開的身影。

當下催動心訣,銀鞭一抖,已化作無數鞭影,每一鞭都裹挾著萬鈞雷霆,劈空而下,翻滾的迷霧,在裂空銀鞭的笞打下,逐漸由濃轉淡。

風無岱再度揮動銀鞭,已薄如蟬翼的蜃景,突然現出晏雲開的身影。他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淄衣芒鞋的和尚,茫然前行。

風無岱的銀鞭生生刹住,凝滯在半空,風雷隱隱。

鳳生急道:“那是幻境!不是真的雲開哥哥!”

風無岱卻顫抖著閉上眼,似是無法對著蜃景中的晏雲開,揮出手中的銀鞭。

一旁負手觀戰的岑鸞,單手一招,掌心現出通體晶瑩的玉色神弓“不虞”,他展臂開弓,三支光華耀動的金羽箭,帶著破空的嘯音,三箭連珠,射向蜃景中的晏雲開。

羽箭衝破蜃景,迷濛的幻境似被烈火灼燒洞穿,須臾間便雲消霧散。

“晏雲開——”風無岱發出裂空一吼。

晏雲開似乎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渾身濕重,步履維艱。

幻境中,他似乎回到久遠的過去。空氣裡“劈劈啪啪”的燒灼之聲啃噬著他。他艱難回眸,烈火將濃霧燃出一個孔洞。驚天動地的哭喊與堆積如山的屍首在烈火中焚化。他像造物主般俯視著煉獄般的火海,唇角牽出一個冰冷邪佞的笑。

下一瞬,他的笑凝固在臉上,那一幕,即便過了千年萬年,也令他噬心蝕骨永墮無間地獄。

“了塵——”晏雲開口吐鮮血,在頹敗消散的幻境中,握緊一片灼燒的僧袍,沉沉墜落。

——

琴川渡的悅來客棧,二樓僻靜的上房藥香嫋嫋。

被臨時召喚而來的趙元再,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晏雲開腕上,半晌才說道。“你是說,你將一半不灰木化入他丹田氣海,卻仍不見醒轉?”

風無岱點頭,他非常罕見地端坐在床榻旁,既沒有躺著,也沒有半坐半臥地斜倚著。

趙元再心中納罕,不灰木和井神的辟寒珠一樣,乃是上古靈寶,分彆由兩位門神各持一半。兩半合二為一,有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他看了看坐在窗邊的岑鸞,落日餘暉將他清瘦的身形勾出金邊,他好似並沒留意房中的對話,但趙元再知道他在聽。

趙元再:“雲開的元神應是無恙,隻是墮入了魔障,這才難以醒來。如果連不灰木都救不了,那隻可能是……”

“雲開那一半的不灰木,不在他身上。”看似在神遊的岑鸞,果然接口道。

說話的時候,岑鸞的眸光正追隨著客棧對麵“旺來”點心鋪排隊的人。一行高高矮矮的男人女人中,有一抹嬌俏的天青色身影最是醒目。正是被他故意支走,打發去樓下買點心的鳳生。她梳著圓圓的雙髻,惦著腳張望,終於排到最前麵,她細瘦的手指點來點去,隨後便抱著滿懷的糕餅點心,一溜煙跑回客棧。

鳳生抱著油花花的點心紙包,轉身回客棧的時候,自然瞥見了二樓清風閒月看光景的岑鸞。心中的氣真是不打一處來。

雲開哥哥一直不見醒轉,這尊瘟神倒有閒心吃吃喝喝。一個高貴冷豔的神,隨便招招手,要什麼點心沒有,偏偏要使喚丫鬟一樣地支使她去跑腿,瘟神就是瘟神,鳳生竟天真地以為他轉了性,連著幾日都沒對她冷嘲熱諷。那日馬車受驚……想到那個定身咒下的吻,鳳生氣鼓鼓地用袖子重重地抹了抹嘴巴,後知後覺地氣道:可彆被他瘟到了!

是以,嘟嘟囔囔跑腿的鳳生,便沒有聽到風無岱等人的對話。

風無岱躬身道:懇請帝君恕罪,屬下一定代晏雲開尋回不灰木。”

岑鸞:“此事並不簡單。此前,桃清丟了辟寒珠,今日雲開的一半不灰木也不見了。”

風無岱:“帝君是說,有人暗中覬覦家神的靈寶?井神的辟寒珠是怎麼丟的呢?”

趙元再看了一眼岑鸞道:“堂堂帝君,又怎會背後妄議屬下的秘辛。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趙元再挑精煉處,講了講丞相府一案與井神桃清的幾處關竅。

風無岱聽罷,沉吟道:“如此說來,那和尚謀劃水靈出現的前前後後,還真是衝著我和雲開來的。”

趙元再:“哦?怎麼說?”

風無岱苦笑地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他真實身份是什麼,但此人卻知曉,他扮作和尚出現,雲開和我,便一定會著了他的道。”

岑鸞:“為何?”

風無岱看了一眼臥榻上麵容沉靜的晏雲開,緩緩說道:“我和雲開,前世便識得。”

鳳生抱著一大摞點心,上樓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

“雲開昏迷前喊的‘了塵’,是我上一世的法號。”

鳳生的點心劈裡啪啦摔到地上,風無岱的聲音卻波瀾不驚。

“我前世,是個一心向道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