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婉婉被逼至絕境,卻仍負隅頑抗。
刺目的金光潑灑而下,她周身氣機鼓蕩,須發根根倒豎,一身紅衣轟然燃燒,化作烈烈赤焰,肆意翻卷。
腳下滔滔江水,在烈焰灼燒下,仿若熔金,浩渺煙波竟似化作一座通天熔爐,怒濤狂瀾洶湧奔騰,滾滾而沸,聲勢駭人。
晏雲開見狀,毫不猶豫再次催動羅浮缽,耀眼金光乍出,甫一觸及那漫天赤焰,光芒便被吞噬,瞬間黯淡了幾分。
明婉婉乘勢而動,尖利五爪猛然伸出,掌心驀地現出一隻繡球大小的更鼓。她一雙赤瞳閃過一絲狠厲,嶙峋的手臂斷然揮下,“咚 ——”,三聲飄渺的悶響仿若來自九幽,震得琴川渡之上的虛空簌簌顫抖。
刹那間,騰騰水汽之上,倒映的蜃景若隱若現,牛乳似的白霧濕寒入骨漫卷層湧,似要將周遭的一切都卷入濃霧之中。
鳳生暗叫一聲“糟了”。
她臉色瞬間蒼白,心跳陡然加快,仿佛要跳出腔子。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上次被水靈困入幻境的畫麵。彼時,她在那迷瘴之中迷失了方向,真實與虛幻混沌一片,“鼓響一聲,了你一個未完的心願”,水靈的話語,誘她沉溺,催她迷失。她拚命掙紮,卻找不到掙脫執念的出口。無助恐懼蝕骨噬心的絕望,至今仍令她心有餘悸。
如今,相似的場景再度出現,一股寒意竄上鳳生心頭,這似曾相識的白霧,莫不是又一場噩夢的開端?
“這一次,絕不能陷進去! ”一念至此,目光瞥向琴川之上隨時可能被巨浪吞噬的賀知堯,腦中靈光一閃,顧不得細思前後因果,使出傳音術高聲喝道:
“阮玉疏!賀知堯的死活,你不管不顧了嗎?”
說罷,手腕迅疾翻轉,一道星芒環繞手臂,揮出一道弧光,濁浪滂沱的江水驀地向兩側分開,賀知堯伏在小舟之上,被高聳入雲的水幕托舉到雲層中,與濃霧中的明婉婉,近在咫尺。
賀知堯本就被浪頭拍打得幾近昏迷,方才又被巨浪掀起十幾丈高,早已嚇得心膽俱裂,閉目等死。
明婉婉似被那一聲清脆的“阮玉疏”迎頭棒喝,五爪一滯,怒濤濃霧聲勢立緩,她一抬眼,便看到幾步開外浪頭上的賀知堯,她赤紅的血瞳驀然放大,兩行血淚順著慘白的麵頰,汩汩湧出。
“知堯哥哥”,她柔聲輕喚,狂亂倒豎的怒發傾瀉垂落,一雙血瞳驀地褪去濃烈的怨怒,像雲開霧散的夜空,逐漸恢複明若秋水的瀲灩。
奄奄一息的賀知堯,聽到這聲呼喚,勉力睜開雙眼,目光穿過雲霧,也穿過明婉婉一身紅裝的身軀,落在那個令他朝思暮想的人身上。他眼中滿是疼惜與愧疚,啞然道:
“玉疏,我來遲了。”
——
鳳生暗歎一聲“果然!”,方才變起倉促,她來不及深想個中曲折,此刻看到眼前二人的情形,連日來的草蛇灰線,逐漸串接起來。
眼前的明婉婉,正是借屍還魂的阮玉疏。
晏雲開與風無岱並肩而立,玄衣白袍獵獵舞動,金鐧銀鞭光華萬頃。
晏雲開厲聲道:“阮玉疏,你本是因怨念而生的水靈,在琴川渡以更鼓製造幻境,殘害了一十四條漁家女的性命。”
風無岱接口道:“現如今,你又借屍還魂,妄圖借明婉婉的身體,異化為魍魎,幽冥鬼域豈能容你繼續為禍人間!”
阮玉疏慘然一笑道:“我被李文鶯所害,我殺那些漁家女,也是為了儘早化出人形,告訴知堯哥哥,莫被那惡女所騙。”
鳳生撫著腰間黑氣縈繞的“惡罐”說道:“不隻是漁家女,在賀府,你還殺了三個丫鬟,當時,你已奪舍成功,如若不是沉屍時遇見了賀知堯,想必已經毀屍滅跡。我們也不會在次日,發現蓮池中的屍首了。”
賀知堯跪伏在浪頭上,他不知眼前幾人的身份,隻道是陰差前來索命,當即啞聲高喊道:“各位大人,懇請繞過玉疏一命,他之所以成為今日這番模樣,都是因我而起。”
他艱難地挺直身軀,對著晏雲開和風無岱長跪道:“玉疏一直不相信,他的父親阮大人會服毒自儘。我著人暗查時發現,阮大人的死,確實有蹊蹺。為護玉疏平安,免遭奸人所害,我想帶他遠走高飛。”
一直負著雙手沉默不語的岑鸞,忽然開口道:“讓李文鸞代替阮玉疏而死,是你的主意,還是那和尚的?”
聽岑鸞說出“和尚”二字,晏雲開與風無岱對視了一眼,兩人均麵露異色。
賀知堯見岑鸞仙姿卓然氣宇不凡,恭謹道:“坊間盛傳,那高僧未卜先知,我遇見他之時,隻是與他打了個照麵,他便說了句‘施主不日便可與心上人團聚’。那幾日,我心心念念的,便是如何帶玉疏離開廣陵,當下,忙拉住高僧細問。”
鳳生暗想,大瘟神倒是問到了關竅,從水靈幻境,到利用賀之琅毒殺明婉婉,讓阮玉疏借屍還魂,就像有隻看不見的手,操縱著這一切。如今聽賀知堯的意思,就連他們三人之間的恩怨糾葛,都好似事先安排好了一般。而這一切,與那雲錦僧袍的妖僧,脫不了乾係。
隻聽賀知堯繼續道:“高僧告訴我說,琴川渡口漁家女李文鶯命不久矣,你可多給李父一些銀兩。我當即明白,這是高僧點化,指給我和玉疏一條明路。我思謀著,既然李文鶯命在旦夕,不如讓她替玉疏一死,這樣以來,玉疏便能以李文鶯的身份活下去。”
阮玉疏聽到此處,愴然淚下,癡癡地望著賀知堯,哽咽道:“知堯哥哥,都是我牽累了你。”
賀知堯回望著阮玉疏,痛悔道:“誰知李文鶯竟……害死了玉疏,我還把李文鶯接回府,以娶妻之禮與她拜堂。”
阮玉疏痛哭道:“我不想讓你知道,你我已陰陽相隔,我日日夜夜修煉,就是為了儘快化為人形,與知堯哥哥相伴。”
賀知堯聲淚俱下,衝著晏雲開與風無岱,五體投地道:“李文鶯是我殺的,其他人的死,也都因我而起。求求二位陰差大人,放過玉疏,我願代她受過,即便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絕無反悔!”
陰差大人?怎麼得出的這個結論。鳳生心中暗笑,九幽那些牛頭馬麵,又怎及我兩位門神哥哥豐神俊朗?!
豐神俊朗的門神哥哥,說出的話,卻一個比一個冷酷無情。
風無岱:“你害人性命,自有人間官吏懲治於你。”
晏雲開:“人鬼殊途,你不能代她受過。阮玉疏的靈魄,自有羅浮缽來收。”
說罷,羅浮缽金光大盛,萬道金光照亮蒼穹,也讓阮玉疏無所遁形。
——
如果說鳳生的一聲斷喝,將怨氣衝天,即將異化為魍魎的阮玉疏喚回了些許神誌。賀知堯在濁浪之巔的錚錚誓言,則徹底喚醒了奪舍後被不甘怨念啃噬靈魂、禁錮心神,一心隻想化作厲鬼的阮玉疏。
她身形輕顫,緩緩朝賀知堯伸出了手,枯瘦的五爪穿過水汽,瞬間恢複成凝雪聚霜的皓腕纖手。
濃霧漸散,狂濤止息。
賀知堯凝視著阮玉疏,也艱難地伸出修長的被江水浸泡得慘白的手。
十指即將觸碰的瞬間,羅浮缽陡然金光大熾,耀眼光芒籠罩其身,阮玉疏瑩白如玉的纖纖十指,似被煉獄業火灼燒,“嘶”地一聲,瞬間焚化為嫋嫋水汽,消散於虛空。
賀知堯目眥儘裂,滿臉驚駭之色,他不假思索地向前猛撲過去,妄圖抓住那隻驟然消散的玉手,卻隻徒勞地抓住了一把冰冷的水汽。
與此同時,明婉婉的肉身,也在金光照耀下,一寸一寸被灼燒消散,她的身形容貌,漸漸變得透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通體冰藍,身段玲瓏,麵目清秀較好的官家小姐,她整個身體,似由無數水滴凝成,在灼灼金光下,緩緩旋舞著,向羅浮缽飄去。
賀知堯悲痛欲絕,嘶聲狂呼著阮玉疏的名字,用儘全身力氣,朝著羅浮缽憤然一躍。
高擎羅浮缽的晏雲開,口中咒語不停,一旁的風雲岱替他開口道:“羅浮缽不收生魂,賀知堯,百年之後,再去尋她吧。”
阮玉疏冰藍的靈體繼續飛向羅浮缽,像是宿命的牽引,無法掙脫。
賀知堯萬念俱灰,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阮玉疏,終是頹然地笑了笑,輕聲道:
“何須相思煮餘年。”
話音剛落,方才還滿頭青絲的賀知堯,刹那白頭。他臉上浮出一絲釋然的笑,從數十丈高的浪頭躍身而下。
賀知堯所在的浪頭,本是鳳生“化水成路”的法術所驅,看到賀知堯尋死,鳳生下意識便想救他一救。
一旁的岑鸞,立即看穿了她的心思,冰涼修長的玉指,在她剛剛抬起的手腕上一壓,淡聲道:“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數。”
鳳生隻能微微歎了口氣,看著賀知堯的身影,穿過巨浪,緩緩墜落。
——
晶瑩的浪花似連綿的落雨,不斷敲打著賀知堯的麵龐,他萬般平靜地閉緊雙眼,神思已在萬頃碧濤中,回到那年與阮玉疏初相識的暮春。
“玉疏,我這便去尋你。“
他在心裡一聲聲喚著阮玉疏的名字,而即將被收入羅浮缽的阮玉疏,水珠凝聚的靈魄,突然“噗”地一聲爆裂。
晏雲開冷肅的臉,閃過一絲不可思議。
他對著那些顫抖不已的水珠道:“阮玉疏,莫要妄動,掙脫羅浮缽的靈魄,勢必形神俱毀,元神寂滅,再也無法入輪回。”
那些冰藍的水珠,卻不顧羅浮缽的強大吸力,急雨般從雲層落下,它們很快汽化成冰藍的結界,將即將墜入江水的賀知堯,柔柔托舉,團團護住。
隨著元神的撕裂,阮玉疏的意識逐漸模糊,在一片灼人的光芒中,她的靈魄,化作如絲如縷的輕盈水汽,似玉帶,若錦帕,輕輕環擁著賀知堯,直到消失不見。
因力竭神傷而陷入昏迷的賀知堯,隻記得一個冰涼又熾熱的水珠,落在他唇畔。繼而又化作一滴淚,輕輕的,從他眼睫處滑落。
“玉疏……”他乾涸的嘴唇蠕蠕地動了動。那滴淚,似落雪,融入他的臉龐,成為一顆抹不去的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