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生暗自思量,真正的明婉婉,恐怕已遭不測。卻還是望著賀知琅,假裝疑惑道:“明婉婉有何變化?賀小姐請細細說來。”
賀知琅扶起跪地哭泣的春桃,沉吟道:“那是和尚第二次來府上……”賀知琅邊說,邊陷入這幾日刻意回避的回憶。
自從雲錦僧人來賀府贈了賀知琅畫作,賀知琅便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整日盯著那幅白衣仙子的畫像,沉溺於仙山雲海英雄救美的遐思。
春桃為她梳妝,她舉著發釵問春桃:“你說,是不是因為我與他初見,便穿的是嫁衣,讓他覺得我同那墓妖有了私情,回到天界,他才不願與我相認。”
春桃輕輕拿過發釵,為賀知琅插入雲鬢,溫言勸慰道:“雖說小姐生得確實如同九天仙女下凡,可那和尚說的故事,我是半點不信的。世上哪有畫上這般謫仙一樣的公子。”
賀知琅聽了,隻是悶悶不語。
用飯時,春桃見賀知琅隻吃了一口便停箸發怔,便將一碗魚湯輕輕推到她手邊,賀知琅惘然道:“你不是說,那和尚有識人之術,姨娘們對他都很信服麼?”
春桃不知如何接口,隻能把小姐平時愛吃的菜,換到她近前。
賀知琅:“你還不快去打探一下,和尚幾時再來,我還有話要問他。”
春桃歎了口氣,嗔怪道:“來了一次便讓小姐魂不守舍,他敢再來,我就把他打出去!”
話雖這麼說,過了兩天,春桃看到自家小姐在飄著細雪的清晨,赤足踱步到院子裡發呆,還是一陣風地跑去三姨娘那裡,打聽起和尚的下落。
也正因如此,當那雲錦僧人噙著一縷魅惑又淩厲的笑,端坐在那幅畫作下,優雅吃茶的時候,春桃委實鬆了口氣,心中暗道:你若再不來,我家小姐怕是要失心瘋了。
和尚沒有回眸,卻似背後生了眼睛一般,隨手一揮,身後的那幅畫卷,便有雲氣冉冉流動,繼而浮現仙山瓊閣,白衣仙君足踏祥雲,矜貴疏離的麵容如雕似刻,呼之欲出。
賀知琅黛眉微挑,眼波流轉地望著畫像,癡癡地問道:“大師可是用這幅畫像寬慰於我?世間哪有這般謫仙似的公子?”
雲錦僧人好整以暇地喝著茶,半天才清音泠泠地說道:“小姐不日便可與畫中人相見。”
言罷,從懷中摸出一隻錦盒,眸中閃過一絲狡黠道:
“這丸藥,給明婉婉服下,你自可與畫中人相會。”
賀知琅訝然道:“大師怎會識得婉婉?她平素都在京城,近日也未曾來廣陵走動。”
雲錦僧人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令兄的婚帖送至京城,明小姐知道了,自會來府上。”
這次不僅賀知琅大驚,連春桃都忍不住“啊”了一聲。
賀知琅:“大師莫要說笑了。我家兄長何時要娶親?闔府上下都聞所未聞,婉婉又怎會收到兄長的婚帖?”
雲錦僧人但笑不語。
春桃將那裝藥的錦盒接過,交與賀知琅。她小心地用纖纖玉指撥弄珠紐,打開錦盒,一枚夜明珠大小的朱紅藥丸,散發出如蘭似麝的香氣。
賀知琅:“這是什麼藥?”
雲錦僧人:“婪尾春。隻是尋常的散瘀通絡藥丸罷了。”
賀知琅點頭道:“婉婉幼時曾隨明將軍駐守邊關,落下了痹症,每到寒涼時節便會發作。大師洞察秋毫,令人歎服,知琅代婉婉先行謝過了。”
——
賀知琅敘說至此,停住了話頭。似欲言又止,又似心有餘悸。
鳳生接口道:“後來,果真如那妖僧所說,明小姐來府上做客了?”
賀知琅道:“和尚那天說的話,當時隻道是無稽之談,可現在想來,卻都一一應驗了。”
賀知琅歎了口氣,續道:“那日,雲錦僧人走後,我反複查看畫像,哪裡還有雲氣流動,仙人乘風,畫中人雖栩栩如生,也不過是一幅妙筆丹青而已。我越發相信和尚是世外高僧,前來點化我姻緣的。”
朱唇皓齒牽出一絲苦笑,賀知琅接著道:“次日,兄長果然帶回一個麵目儘毀、聲音嘶啞的女子,向來城府頗深的兄長,不惜與父親決裂,也要娶那女子為妻。”
鳳生與岑鸞對視一眼,心中暗道:想必賀府上下,直到李文鶯死,都以為賀知堯納的妾室是阮玉疏。
“父親與兄長僵持不下的結果,是他們各退一步,爹爹同意玉疏姐姐進門,兄長改娶妻為納妾。隨後,一直傾慕兄長的婉婉得了消息,果然自京中趕來廣陵見我。”
一直未出聲的岑鸞淡聲道:“此前,明婉婉性子如何?”
賀知琅道:“婉婉是將門之女,為人最是颯爽灑脫,精通武藝騎射,女紅倒是半點不通。”
鳳生暗道:“丞相謝運這隻老狐狸,為假太子選了這樣一個兒媳婦作太子妃,也虧他想得出。”
賀知琅頓了頓,聲音微顫道:“婉婉見到我後,聽說了兄長納妾的原委,同我一道去見了玉疏姐姐。之後,我便把和尚的藥丸,取出來給她服下。”
鳳生沉思道:“明婉婉吃下這枚藥丸,是什麼時候的事?”
賀知琅道:“是兄長納妾前三日。”
鳳生緩緩點了點頭,又問:“那明小姐見到阮玉疏,都說了些什麼呢?”
賀知琅想了想,說道:“婉婉傾慕我兄長多年,寧願舍棄太子妃的身份,也想嫁與兄長,對突然出現的玉疏姐姐,心中自是有芥蒂的。隻是,當真見了玉疏姐姐的容貌,婉婉也隻是客氣地坐了坐,私底下倒是很唏噓,越發覺得兄長情深意重了。”
鳳生表麵不動聲色,心中卻“呸”了一聲,暗自腹誹道:“賀知堯與阮玉疏、李文鶯之間的爛賬,情深意重不敢說,情何以堪還差不多。”
鳳生提示賀知琅繼續說下去:“明小姐服下藥丸,究竟有何變化?”
賀知琅眼中露出駭異之色道:“婉婉喝下藥後,隻說困倦,便在我房中小睡,午後醒來,就像換了一個人。”
岑鸞:“哦?”
賀知琅看了一眼岑鸞,像是受到了某種鼓勵,繼續道:“婉婉自小習武,最頭疼的便是讀書寫字。可她醒來後,卻坐在窗邊,看完了我翻了一半的琴譜。”
春桃為眾人續了茶,賀知琅接口道:“婉婉隨明將軍在北地生活多年,喜食牛肉、鹿肉,可當晚用飯,卻和我的口味差不多。”
鳳生道:“也許是客隨主便呢?”
賀知琅搖頭道:“春桃特意叮囑小廚房,為婉婉現做的鹿炙,我為她夾到碗裡,她碰也沒碰。“
春桃在旁點了點頭,小聲道:“那日,太子來府上,同大少爺一起,在後花園遇見了明小姐,明小姐竟好似不認識太子一般。”
鳳生:“這可奇了,怎麼說,明婉婉也是要做太子妃的人,有沒有可能,是在賀公子麵前,與太子裝不熟?”
賀知琅道:“彆人或許會如此,但婉婉生性豁達,又是個直腸子,斷不會有這些曲折心思。”
賀知琅猶豫片刻,咬唇道:“還有一事,我本打算帶進墳墓也不透露半分的,可轉念一想,蘇公子既擅捉妖,想必另有高見。”
岑鸞沒有接口,隻微微點了下頭,示意賀知琅說下去。
賀知琅道:“兄長納妾前一晚,婉婉夜裡曾與兄長密會過。”她眼睛看向窗外,恍惚重回那個夜霧淒淒的夜晚。
——
因次日便是賀知堯的大喜之日,已過戌時,賀府仍張燈結彩,人聲喧嚷。
賀知琅因畫中人無心睡眠,她係了件披風,起身去花園散心。
清冷的月夜,徘徊著潮濕的霧氣。遠遠的,似乎看見蓮池邊有人影晃動,賀知琅心道:不知是誰,同我一樣夜不能寐。於是不緊不慢地向蓮池行去。
池畔有一片靈璧石,賀知琅的身形,剛沒入黑黢黢的石影,便聽一男一女,正壓低聲音,激烈爭執。
賀知琅心頭一震,聽聲音,正是兄長與明婉婉。她頓住腳步,心頭暗忖:這麼晚了,婉婉怎會在此與兄長相會?
她透過靈璧石的孔洞,向外看去,明婉婉似是剛從水中撈出一般,衣裙發髻儘濕,她雙手手腕被賀知堯單手扭住,隻聽賀知堯低聲喝斥道:
“我親眼見你將那丫鬟沉湖,你休要百般抵賴。”
明婉婉弱不禁風地抽泣道:“我能將她怎樣?她失足落水,我好心去救,知堯哥哥竟這般攀誣於我。”
賀知琅聽到此處,怪異的感覺觸電般閃過腦際,她心中暗道:“婉婉向來稱呼兄長為‘賀公子’,‘知堯哥哥’她是萬萬叫不出口的。況且,婉婉一身武藝,又怎會被從未習武的兄長扭住手腕動彈不得。”
“知堯哥哥,你先放開我。”明婉婉再次柔聲懇求。
賀知堯聽到這聲輕喚,也是一怔,扭住明婉婉的手,不自禁地一鬆。
明婉婉撫著手腕的指痕,低低飲泣道:“ 初相見,我於蓮池畔遺落了金釵,你還與我的,卻是一個石青色蝠紋雞心荷包。”
賀知堯聽了一驚,他連退兩步,沉聲說道:“明小姐,你怎會知道……”,他心念電轉,劍眉緊鎖道:“你見過玉疏?”
冷月下,明婉婉淚眼朦朧地抬起眼簾道:“知堯哥哥,你該知道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