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鸞正要抬手招朵行雲,鳳生攔住他道:“你還是以蘇公子的身份去拜會賀小姐為好。”
岑鸞:“隨便。”
鳳生:“那事先說好了,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岑鸞淡淡看著鳳生,不置可否,負著手正待舉步,鳳生再次攔住他:“你……你等下。”
岑鸞頓住腳,細長的鳳目斜睨了一眼鳳生道:“說。”
鳳生輕咳了一聲道:“就……蘇公子是不可以向賀小姐提親的。”
岑鸞神情微滯:“提親?”
鳳生:“反正,就算她特彆想要嫁給你,也不能答應她。”
岑鸞:“為何?”
鳳生被岑鸞清湛的雙眸看得一陣煩亂,她梗著脖子說道:“你一個病秧子,凡人又隻有區區百年性命,就……肯定沒結果,還是彆白費工夫了。”
岑鸞像是忽然來了興致,他雙目微眯,冷哼道:“哦?照你這麼說,我是個短命鬼,凡人也活不長久,那豈不正好?”
鳳生氣得跺腳道:“跟你說不通!”轉身用法術幻化了一輛馬車,自己也換上了一身月白的交領襦裙,外罩鑲了一圈白貂絨的白底綠梅旋襖,雙髻係著的絲帶隨風鼓蕩,她回過頭,沒好氣地道:“公子,上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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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府大門口,鳳生拿著拜帖,委實同門房費了一番口舌,門房隻是婉拒道:“小姐不見外男,公子和姑娘請回吧。”
鳳生自懷中摸出一錠金元寶,正要塞給門房,就見賀知琅的丫鬟剛好邁步出府門。而馬車裡的岑鸞,好巧不巧地掀起了車簾,淡聲道:“好了沒有?”
賀知琅的丫鬟一抬頭,便看到風吹簾動,如雕如琢的玉麵公子白裘勝雪,皎如玉樹,正是小姐朝思暮想的畫中人。
直到鳳生和岑鸞隨丫鬟穿過假山回廊,踏過青磚,看到四角飛簷高高聳起的精雅暖閣,鳳生才回過味兒來,定是眼前的大瘟神使了什麼法術,才“剛巧”遇見賀知琅的丫鬟,又剛巧讓她看到岑鸞的臉。
賀知琅正懨懨地坐在廊下長籲短歎,得了丫鬟的通傳,慌忙整了整發釵衣裙,滿麵飛紅迎了上去。
鳳生見禮道:“賀小姐,我家公子乃應天府蘇巒,今日冒昧到訪,還請小姐見諒。”
賀知琅盈盈一拜,赧然道:“不知蘇公子何事登門?”說罷,凝目打量岑鸞,見他一襲白裘清絕出塵,細長的星眸沉冷驕矜,與那畫中人毫無二致。
岑鸞掃了一眼鳳生,鳳生忙接口道:“我家公子身子弱,站在風口恐受了風寒,可否進去一敘?”
賀知琅臉紅道:“是我怠慢了,蘇公子請。”
岑鸞坐下後,喝了口茶,淡聲道:“在下追蹤妖物至此,府上近日可有生客造訪?”
賀知琅疑惑道:“妖物?”
鳳生忙道:“賀小姐有所不知,應天府蘇家乃修仙世家,此妖物善於幻化,有時是僧侶,有時是紅衣女子,賀小姐可曾見過?”
賀知琅皺眉道:“前些時日,倒是真有一位雲遊高僧,來過舍下。”她的視線越過對麵的畫作,眼前浮現出一張豔絕又淩厲的臉。
那日,賀知琅同以往一樣,坐在日影裡,繡一個鹿鶴同春的荷包,丫鬟春桃附在她耳邊道:“小姐,三姨娘去永寧寺上香時,遇見了一個未卜先知的和尚,我聽說,他給五小姐看了姻緣,說是必得貴婿。我便悄悄將他請了來。”
賀知琅小聲搶白道:“你這丫頭倒是越來越膽大了,野地裡撞見的人,都敢往我眼前帶。”
春桃道:“那和尚麵目不俗,都說他確有相人之術。”
賀知琅歎道:“罷了,且聽他如何混說吧。”
待春桃將人帶進來,賀知琅才在心中暗歎,這和尚何止麵目不俗,一身雲錦僧袍,高大清臒,薄唇輕抿,嘴角噙著一縷似含情又似涼薄的笑,眉眼豔絕,五官完美無缺,一張臉耀眼而又冷厲,眸深似海,魅惑人心。
賀知琅見禮道:“不知高僧到訪,有失遠迎了。”
雲錦僧人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冷泉般的清音令賀知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你本是九天仙子。”
春桃以為他信口開河,出言調戲,正要著惱,就見和尚修長的玉手拈著一幅畫軸,輕輕一揮,畫軸便在絲絲縷縷的玄色雲縷中鋪展開來。
畫中萬壑碧海,天接雲濤,星河欲轉,一個裙袂如雪月流光的婀娜仙子淩波而來。麵目果然與賀知琅生得一模一樣。
突然間,電閃雷鳴,風雲暗湧,仙山雲海幻作一片荒野古墳,暴雨傾盆中,一個麵容慘白,癆病鬼一樣的瘦弱書生,驅策著一副薄棺,攔在仙子麵前。
仙子一驚,隨手用法術揮出一個定身咒,誰知,那癆病鬼法力卻比仙子高強,他用枯瘦的雙手攏了一把衰草般的長發,生鏽般的嗓音,邪氣中透著森冷:
“我乃千年墓妖沈淵,熙齡仙子,我已在此等了你三百年,今日,便是你我成親之日。”
沈淵枯手一揮,漫天寒鴉叼著紅絲線,將幽冷荒野中的墓地,交織出幕天席地觸目驚心的猩紅。隻聽他口中念念有詞:
“寒棺化作鳳華轎,千載幽冥覓丹霄。長生若許同歡處,紅塵一縷渡魂橋。”話音剛落,沈淵身形一晃,已換上一身大紅吉服,披紅斜綴,金冠束發,乘騎的薄棺也化作一乘雕龍畫鳳的喜轎。
熙齡被沈淵法力所控,渾身僵硬,欲哭無淚,眼見四隻寒鴉化作喜婆,為她更衣梳妝,一時驚厭交加,氣血上湧,“噗”地一聲,口鼻噴出鮮血。
正在此時,林中清音嫋嫋,幽寂的霧瘴,猩紅的喜幔,咆哮的雷雨,似被金光滌蕩一新,熙齡勉力抬起頭,便見光華席地,鸞鳥穿雲,足踏雲頭的仙尊,一襲白衣纖塵不染,他劍指沈淵,清湛的雙眸冷冷一掃,一縷星芒便如流星飛矢,沒入沈淵額際。
沈淵伏地跪拜,不等言語,已化作一抔塵土,飛旋入地。熙齡直愣愣地看著白衣仙尊踏雲而去,直到萬壑碧海重現,仍癡癡的,一動不動地凝望著瑰麗莫名的雲霞,作聲不得。
賀知琅怔怔看著這一切,也如畫中的熙齡一般,心底溫瀾潮生,眼中悵然若失。
雲錦僧人嘴角一挑,清泠泠的聲音字字敲打在賀知琅的心頭。
“熙齡回到天上後,那仙尊卻似全然不記得她。後來,聽聞仙尊得了心疾,熙齡為了給他盜取仙草,不惜殺死了看護仙草的神寵,故而被罰下界。”
雲錦僧人的玉手拂過畫軸,那幅畫便似長了羽翅,飛入壁上,滿幅雲縷凝為清絕出塵的白衣仙尊,細長的星眸沉冷驕矜。
和尚漫聲開口道:“這幅畫像,便是小姐的良人,倘若遇到,切莫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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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知琅講完這番話,定定地望向岑鸞,一時間有些恍惚。
鳳生聽罷,卻是心念百轉。
原來熙齡與岑鸞,在天界還有這樣一段英雄救美的淵源。熙齡待他,也是情深意重,此番被罰下界,也是因他而起。一念至此,鳳生心頭翻湧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酸痛。
她暗歎一聲道:原來這就叫命定的良人。
心底的酸楚泛上眼眶,便聽一道冷冽的聲音,低醇響起。
“妖僧用的不過是尋常的障眼法,賀小姐請看。”
岑鸞玉指輕點,畫中白衣岑鸞的畫像,倏忽間已變作雲錦僧人的畫像。
春桃與賀知琅來不及驚呼,畫中人又一變,變作一身婚服的賀知堯。
賀知琅自打雲錦僧人入府贈畫,一縷柔腸便化作綿綿相思意,此刻發現畫中人原是如夢幻泡影,一時氣滯,捂著絞痛的心口,鬱悶不已。
岑鸞又道:“在下在應天府早已許下婚約,賀小姐莫聽信妖僧胡言,誤了終身。”
鳳生聽到“許下婚約”四個字,瞬間瞠目結舌。
不料,岑鸞卻雲淡風輕地斜睨了她一眼道:“時候不早了,在下還有一事要請教賀小姐。”
鳳生經他一問,才想起此次來找賀知琅的目的。不由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凝神細聽。
岑鸞道:“賀小姐有一手帕交,明婉婉明小姐,近日可曾來過府中?”
賀知琅聽到明婉婉的名字,神情一慌,不等作答,春桃已搶過話頭說道:
“明小姐常年在京中,近日不曾來廣陵做客。”
鳳生道:“不對呀,我家公子掐指算過,明小姐不僅在府中作客,還微染小恙。”
聽到“微染小恙”四個字,不僅賀知琅,連春桃臉上,都露出掩飾不住的驚惶。
鳳生提高聲音,一字一字清脆問道:“賀小姐給明小姐喝了什麼藥?”
春桃“撲通”一聲軟倒跪地,邊磕頭邊大聲哭道:“公子能掐會算,真乃神仙再世。求公子放過我家小姐,小姐她……也是被那妖僧所惑,那和尚說,隻要給明小姐喝了藥,小姐便能……便能與畫中良人相見。”
岑鸞冷聲道:“究竟何藥?”
賀知琅麵如死灰,她怔怔流下淚來,淒然道:“我也不知,藥是和尚給的,婉婉她……喝了藥後,便性情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