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鳳生捏了一個化身訣,變作一個雜役,一陣風似的地竄到丞相府前院,氣喘籲籲地薅住一個玩命奔跑的中年家丁:
“大哥,出什麼大事了,這是往哪跑。”
中年家丁麵無人色道:“保命要緊,來不及廢話了,快跟著走。”
鳳生就這樣跟著二三十個家丁仆役,一窩蜂地湧入二進院旁邊的小天井。鳳生瘦小,人又機靈,沒多會兒,就像個泥鰍似的,穿過擠擠挨挨的人群,站到了最前排。
沒等站穩,腿彎便被人一踹,鳳生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再抬眼一瞥,見自己跪在了一口古井前,這口井方座圓口,底座的龜甲紋,因為年深日久,紋路已有些模糊。見左右都埋著頭,噤若寒蟬地伏在地上,鳳生也連忙把頭低下,隻聽喃喃一片咒語,眼前白茫茫的濃煙四起。
一個麵目枯乾的道士,高舉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道士身側跪著的幾個丫鬟婆子,一邊聳著肩頭抽泣,一邊哆哆嗦嗦燒著紙錢。鳳生在煙霧中抬起眼簾,隻見水井另一端,齊刷刷擺著十幾口薄棺。
鳳生凝目,並未看見有什麼妖氣陰祟,那道士卻忽然大聲呼喝:“定!”,十幾個符籙飛出去,分彆釘在薄薄的棺木上。
鳳生隱了身形,走到近前,見那符籙雖畫得粗糙,倒是個中規中矩的鎮邪符。
她又湊近丫鬟婆子,隻聽一個哭得最慘的丫鬟低聲喃喃道:“見喜,這個鐲子我燒給你了,千萬莫來找我,我給你磕頭了。”說罷,從手腕上褪下一個玉鐲扔進火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鳳生忍住腿酸,回到雜役中間跪了兩柱香時分,道士總算施法完畢,家丁仆從們抬著薄棺出府,鳳生身形一晃,已化作一個麵目平凡的丫頭,混在婆子丫鬟堆裡,留下灑掃。
她剛走近方才磕頭燒鐲子的丫鬟身邊,就聽一個馬臉的婆娘低聲道:“四喜,眼下小姐屋裡頭沒人伺候,你先去照應著。”
四喜聽罷,麵色一白,像是被判了死刑,原本浮腫的麵目,瞬間被一片驚恐的死氣籠罩。
馬臉婆娘:“磨蹭什麼,還不快去。”
鳳生隱身跟住四喜,走到沒人處,才現了身形,裝作從角門跑出來的樣子,撞在四喜身上。
“哎呀,方才走得急,衝撞了四喜姐姐,那邊已經完事兒了嗎?”
四喜魂不守舍,見她麵生,也顧不得多想,隻是渾渾噩噩點了點頭,繼續往後院閨閣急走。
鳳生拉住她,試探道:“那道長施了法術,想必定能鎮宅驅邪,姐姐為何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四喜慘然一笑,心裡頭正堵得慌,看到鳳生關切的眼神,不免聲音發顫,怔怔流下淚來:“張媽派我到小姐近前伺候,如今闔府上下都知道,隻要是小姐跟前的人,都被惡鬼帶走了……我怕是……怕是也活不長了。”
鳳生心念電轉,想到方才她口中念叨的名字,欲言又止地試探道:“我聽說那見喜……”
四喜像是被鳳生的話蟄了一樣,惶恐又驚悚道:“見喜是死得不明不白,可我平素與她沒有瓜葛,她就算回來了,也找不到我頭上。”
鳳生心道,這死去的見喜,八成是小姐身邊的丫鬟,不知什麼緣故投了井,又恰好府裡其他下人也鬨出了人命,這才請道士驅邪的吧。
於是,她拉住四喜的手,邊摸出帕子為她擦淚,邊眼圈紅紅地道:“也是咱們命不好,賣到這府裡,尋思著能吃口飽飯,攢著月錢,供外頭父母兄弟苟活,哪曾想,還得把小命搭上。”
四喜見她說得傷心,不由悲從中來:“我隻有一個奶奶拉扯著幼弟……如果我死了……嗚嗚嗚”說罷,越哭越傷心。
鳳生接著試探道:“聽說人在地府,都要有買路錢的,尤其陽世喜歡的衣衫珠寶,都要想著法燒給她呢。”
四喜聽了,瞳仁很明顯地震了震,人卻沒再言語。鳳生見再也套不出什麼話來,便借了個由頭離開,人卻化作先前少年的樣子,仍作雜役打扮,頃刻間,眼前已是丞相府深處的繡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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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所有的下人,方才都集中到前院了,這會兒的繡樓無比安靜。
鳳生隱了身形,輕飄飄穿過大門,卻赫然發現,屋裡頭坐著一言不發的三個人。
當中一個中年文士,手中顫顫地握著一把劍,雖穿著簡素,卻天生一副貴人相。
左手邊,是位風韻不減的中年貴婦,手撫念珠,隻是默默垂淚。
下首坐著的,是個姿容出眾的少女,雖鬢發淩亂,淚痕猶在,一眼望去,便是個養尊處優的名門閨秀。
鳳生正準備找個安穩所在看熱鬨,中年文士忽然沉沉開口道:
“蘭心,為父對你十分失望,為今之計……你是自行了斷,還是由我親自動手。”
話音未落,那貴婦已身子癱軟,跪在文士腳邊:“老爺!我們隻有蘭心一個女兒,她縱然千錯萬錯,也不過是處置了一個下人,求求你老爺,放過蘭心,也給我一個活路吧。”
文士怒道:“一個下人?不過七日,府裡已出了十幾條人命,你以為請個道士略施法術,就能堵得了悠悠眾口?!不過一盞茶時間,整個京城,都會知道我謝某人家中出了陰祟,這要我……要我如何在朝堂自處。”
鳳生心道:原來這就是當朝丞相謝運了。撫了撫腰間的善罐惡罐,凝神細聽。
謝夫人嚇得六神無主,聲淚俱下:“蘭兒剛剛及笄,又怎知下人做下的齷齪事。再說那見喜,本就不知檢點,打發了她,也是我的意思。老爺要責罰,不如衝我來。”
謝運慘然笑了笑,長劍顫顫抬起,指著謝蘭心道:
“好一個剛剛及笄的相府大小姐,好一個年少無知,你倒是同你娘說說看,你瞞了她什麼?!”
謝蘭心麵色慘白,牙關緊咬,口唇輕顫,仍是一言不發。
謝運仰天長歎道:“都說灶神是人間司命,一家男女老少,所犯的大小罪過,灶神都能無微不察,今日灶神歸天複命,我謝某人卻被降下如此責罰,真的是天要亡我謝家嗎?!”
說罷,往前踏了兩步,長劍遞出,向謝蘭心刺去。
鳳生猛地被提及,驚得眼珠子驀地張大,下意識便挺身上前,打算屈指彈開謝運的長劍。
隻聽“噗”的一聲,劍尖沒刺中謝蘭心,卻鈍鈍地沒入謝夫人的胸口。鳳生本來隱形的身體,也被一股大力一帶,穿出大門,輕飄飄落在庭前的枯樹下。
一道聲音和和潤潤、不急不徐地在鳳生耳邊響起:“同你說過多少遍了,天神乾預人間命運,是要遭天譴的。總也記不住。”
說話的人轉過身,一身綾羅錦袍,氣質麵目,卻像個清心寡欲的溫潤書生,整個人斯文俊雅,暖如春風,好似說一句話,便能開出十裡繁花。
鳳生搔了搔後腦,赧然道:“元再師兄,我這不是一時情急……”
說罷,忽然想起一件緊要事:“你怎麼會來這裡找我,那個人呢?”
趙元再奇道:“不是你一道召喚符,催我來丞相府見你。我這不是來了嗎?”
鳳生“害!”了一聲,急道:“救命要緊。”拉起趙元再,一個閃身,已到了祠堂前。
祠堂裡空無一人。
鳳生留下的結界,瑞氣盈盈,氣暈流轉,裡麵半死不活的神尊,卻了無行跡。
鳳生呆呆地看向元再,元再也雲淡風輕地看著她。
鳳生連比劃帶說地慌亂道:“的確有那麼一尊神,方才從天上掉下來,砸到我麵前,然後說,讓我帶你來見他,再然後,丞相府裡出了事,我畫了個結界護著他,沒成想……”
“沒成想被誆了?”
“也不是,他看起來就要死了,唯一想見的人是你,我一時情急,就……”
“就信了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還剛好認識我。”
“……”
鳳生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趙元再走到結界前,細細查看了一番,沉吟道:“四周並無破損,如果裡麵真的有人,那隻能是地遁了。”
鳳生甩了甩頭,確定自己方才不是生了幻象,這才懊惱道:“我當時是隱了身的,他雖無法力,卻能看到我,又能叫出你的名字,顯然是位神尊嘍,更重要的是,他雖然又凶又冷漠,但實在長得太……太神仙了,天上地下,長成這樣,也算獨一份了,終歸不會是個騙子吧。”
趙元再依舊不著痕跡地“哦”了一聲,瞄了瞄鳳生腰間的一對小葫蘆:
“天上地下獨一份?你是在誇他長得好?”
鳳生瞪圓了眼睛:“當然!比你還好看。”
趙元再抿了抿唇,輕笑了一聲道:“那我知道他是誰了,也難怪認得出你。”
不等鳳生發問,便岔開話題道:“你今天不是要回天庭的嗎?剛好我有空,陪你走一趟。”
鳳生一大早便吃了丞相府中兩個驚人的瓜,這會兒才想起身為一個灶神,這一天的頭等大事。
她一個旋身,已換上天庭的朝服:一身雲龍紋絳色紗袍,頭戴通天冠,腰束金玉帶,白綾襪,黑皮履,腰間一黑一紅兩個玲瓏的小葫蘆,整個人俊美利落,神采飛揚。
待鳳生踩著雲頭,身在半空,才眯著眼睛感歎道:“元再師兄,不瞞你說,這是我第二回上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