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臘月廿三,是蘇鳳生回天庭述職的日子。
天剛蒙蒙亮,在神龕裡拄著下巴打瞌睡的鳳生,吸了吸鼻子,又香又暖的香火,令她精神一振。
“苦熬了大半年,可算等到這一天了。”她喃喃自語,眯起漂亮的圓眼睛,想象著全京城飄滿祭品和香火的香味,還有燒金箔的金光,不禁滿足地伸了一個懶腰。
半年前,蘇鳳生一覺醒來,就迷迷糊糊成了神,還是個無比親民無比底層的神——灶神。
她也是好多天後才明白,天界的神仙,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那些五花八門的官銜,她也理不清,總之,如果天帝在第一層的話,她這種家神,排在最末端的第十層,連天庭的童子仙使,可都在第九層呢。
現在,她這個勞碌的底層小神,準備在傍晚回天庭前,好好享受一下臘月二十三灶神的主場。
她輕盈地跳下神龕,打了個響指,一張貼滿一年的,肥頭大耳、八綹胡須、滿臉堆笑的灶神畫像,就像枯葉一樣飄到地上。那個一大早就殷勤燒香的家主,回頭看到“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神像無故掉了下來,會不會嚇得跪了。
鳳生促狹地拍了拍雙手,蹦蹦跳跳來到灶間,滿滿的水缸,映出一張皎潔的少女的臉,鳳生捏了捏鼓鼓的雙髻,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一個轉身,已幻化成一個細手細腳的少年,她隱了身形,大搖大擺,朝丞相府走去。
世人都道灶神上天,是去向天帝打小報告的。所以都拚了命地討好她,挨家挨戶的供桌,擺滿了又甜又黏的灶糖和豬血糕。
鳳生聳了聳肩,歎了口氣道:“又有誰知道,這一屆灶神,壓根不碰甜食的”,她蘇鳳生,喜歡吃肉,喜歡金燦燦的金箔,喜歡香噴噴的香火,還有,喜歡聽戲。
這也是她決定去丞相府的原因。普通人家,她隻有一個牌位。富貴的大戶人家,會多一張供桌,還有能供她棲身的神龕。丞相府呢,有排場的祠堂,祠堂前,還搭了戲樓。聽說,時下最有名的伶人,都養在丞相府,那花容月貌,仙人之姿,聽了都忍不住流口水。
她輕輕巧巧越過牆頭,大清早,整個丞相府,隻有丫鬟和仆從無聲地走動。鳳生邁著四方步,進了祠堂,平日裡,和她共事的財神、門神、井神、土神等諸位家神,每位都有一尊莊嚴的塑像,就連她的那尊灶神雕像,也星眉朗目,須發飄飄,威風凜凜,有股子英氣。
鳳生略滿意地轉過身,腰間一對感知人間善惡的寶葫蘆,忽地窸窸窣窣動了動。
一綹隻有她能看到的黑氣,緩緩地收進“惡罐”黑葫蘆,而另一隻“善罐”紅葫蘆,卻死氣沉沉,毫無異動。
鳳生按住黑葫蘆,嘴角閃過一絲譏誚的笑,心中暗道:“惡罐滿盈,善罐一動不動,我倒要看看這個丞相府,有多麼的十惡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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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的晨光,稀薄地灑在戲台上,四周出奇的安靜。
丞相府不過小年的嗎?怎麼沒有一點點熱鬨的樣子。
鳳生翹著二郎腿,坐在戲台下落雪的石桌邊,從懷裡摸出一包炒栗子,細瘦的指尖,拈起一個栗子拋向半空。剛剛揚起臉,就覺眼前一黑。
一團白影兜頭砸下,待她看清這團影子是個人,此人已重重落在石桌上,一包栗子四散飛起,害得她左支右拙,吱哇亂叫。
那人無聲無息橫在石桌上,白袍白靴,長長的腿耷拉在桌下,一張臉,比晨光下的細雪還要白。
還……活著嗎?
鳳生有點慌,趴在他胸口聽了半天,感覺不到一丁點心跳。
她猛地抬起頭,想再惋惜地看一眼這張好看的死人臉,就對上了一雙黑夜一樣幽靜暗沉的眼睛。
這雙眼睛細長清冷,帶著些許不耐煩,好像在說:你看甚?
“看你長得好看……”話一出口,鳳生急得直拍嘴巴,怎麼心裡麵想著想著,就下意識說出了口……那人依舊不爽地看著她,看得她一顆心擂著腔子,好像跳進了耳朵,整個耳鼓,都是咚咚的心跳聲。
巨大的咚咚聲裡,那人沉沉地開口了:“你居然看得見我?”聲音沉沉的,低醇又散淡。
鳳生一愣,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對方,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那人也並不指望她能回答似的,低低地道:“還不扶我起來。”
“噢。”待鳳生狗腿又痛快地扶起他,還順手拂掉黏在他身上的栗子渣,這才猛地頓住手,心道:“我是誰,我在哪,我在乾什麼……”不是,我憑什麼如此自然地被他使喚,長得好看有理了?
再看那人,已經長身玉立,站在晨曦下。及腰的墨發,彆著一支玉簪,窄窄的腰身,鬆鬆係著一根銀絛,方才躺著,麵目已是異常奪目,這會兒居高臨下打量著鳳生,玉色的玲瓏麵龐,越發精致好看。
鳳生呆呆地看了又看,腦海裡靈光一閃,浮現八個大字:花容月貌,仙人之姿。
於是她一拍腦門,雙眼泛桃花地喜道:“我知道了!你是丞相府裡,唱《琵琶記》的伶官兒吧?!”
那人明顯一滯,慢慢的,慢慢的,鼻端唇角,滲出兩道暗紅的血跡。
鳳生連忙用袖子胡亂抹著血跡,邊擦邊哀叫道:“你……你不要死啊,我還沒聽你唱戲呢。”
那人聽了,身子忍不住顫了顫,這才低低地咬牙說道:“去找趙元再……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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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再,很少有人直呼他的真名實姓。
在天界,他是掌管世間財富的財帛星君,在人間,他是鳳生的同僚——人人頂禮膜拜的財神,因為脾氣好又無所不知,被鳳生視作師兄一樣的存在。
這會兒,就算鳳生的腦袋被豬拱了,也知道眼前這位被自己錯認為伶官的,定是天上的某位尊神了。
是個神就比自己官兒大,於是,充分具備新手自覺,求生欲極強的鳳生,“吱溜”一下鑽進那人的腋下,像個短一大截的拐棍,撐起他的半幅身子。同時,無比殷勤地道:“神尊恕小的眼拙,唐突……啊不是……就是神尊這仙人之姿,長得……長得也忒好看了,閃瞎了我的狗眼,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外麵寒氣重,小的先扶您去祠堂裡歇歇,我這就召喚元再師兄。”
這位神也不言語,恐怕是受了極重的傷,腳步虛浮,法力全無,半披的墨發,滑到身前,幾乎將矮小細瘦的鳳生,整個遮住。
鳳生左手架著他的臂膀,右手虛虛地扶住他的腰身,實在騰不出手,拂去眼前亂如細柳的發絲。那些絲絲縷縷、冰冰涼涼,繚繞著隱隱藥香的墨發,晃動且淩亂的,攪碎了鳳生的視線。
艱難地挪動了兩步,那人低咳了兩聲,冷哼道:“你的元再師兄,沒教過你搬運術麼?”
呃!鳳生頓時清明,細白的五指捏了個移字訣,轉瞬,那人已穩穩坐在祠堂裡。待鳳生使出召喚術,給元再留了口訊,丞相府前院,卻響起急促的鑼聲,好像足有百十號人奔跑呼號。
鳳生眼中閃過一絲警覺。她一邊快速地在那人周遭畫滿結界,一邊焦急道:
“丞相府今日不太平,評判人間善惡乃小神職責所在,我擔心遲了會生變故,神尊且在這裡等等我,我去去就來。”
那人細長的冷眸似睜非睜,隔著瑞氣盈盈的結界,他瞥見方才還油嘴滑舌的伶仃少年,緊了緊腰間一紅一黑兩個寶葫蘆,仿佛盛了春山秋水的圓眼睛,鄭重地盯了他一眼。唇角微翹,留給他一個燦燦的笑。
是看錯了麼?明明有一丈遠的距離,他卻分明看到了少年的唇底,一顆小小的,朱紅的痣,他撫住胸口,仿佛被千鈞雷霆所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