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華,在自己府上上吊而亡,身邊是這一篇墨跡未乾的遺書。
“罪臣滕華,少時自傲天資,五步成詩,十步成文。雖未名揚萬裡,豪情略遜王楊盧駱,比肩李杜劉郎。”
“臣常以詩才自詡,輕慢課業,致屢試不第。彼時年少,未覺家道漸頹,猶肆意嬉遊,揮霍韶華。及家運中落,始覺往昔之荒謬,乃收心斂性,苦讀求進。”
“幸得天憐,得入官場,初時意氣風發,欲以清正匡扶社稷。然性直如箭,不諳周旋,每遇不平之事,必直抒胸臆,彈劾奸佞,遂樹敵無數。彼時有司欲置吾於死地,絕境之中,幸逢恩公,仗義執言,力挽狂瀾,吾方免罹大難,得以保全性命。”
“自此,吾於公堂之上倍加勤勉,感恩戴德,欲報知遇之恩。承平日久,初心已逝。嬌妻美妾,亂花迷人之眼。珠寶金銀,環佩充耳難銷。權財在握,去京遙遠,自認隻手遮天。戈杭地美水豐,擲野草之種,亦可繁花遍野。偶得嗦摩香料之籽,察其利厚,遂為利所惑,乃協鏢局,占良田,強令商會植之,致百姓罹難者眾。”
“今罪孽深重,無顏苟活於世,亦不忍累及親友。惟願自戕之舉,可稍減吾罪愆,使逝者心稍寬慰焉。若泉下相見,定當叩拜。”
“罪臣滕華,絕筆。”
由他自己所言,一個年輕時恃才傲物,初入官場剛正不阿、逐漸被酒色財氣迷住雙眼、逐漸忘記初心、開始賺喪良心錢的人,自知罪孽深重,發現罪責瞞不住之時,在家裡上吊。
身邊是目瞪口呆的顧盼,和哭倒在地的妻兒。
秦昭從沒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見到如此多的死人。閉上眼長出一口氣,而後把顧盼叫出房門,未理會他戰戰兢兢的表情,低聲道:“事情我在山上已經基本有了解,滕華死了,還有商會和鏢局需要料理,你和這幾個衙役,忙得過來嗎?”
顧盼小心翼翼看向秦昭,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秦昭不耐煩道:“會不會有人為了滕華報複你?”
顧盼不明白秦昭是真的在擔心自己安危,還是在暗示自己也沒什麼活路了,邊慢慢說邊觀察秦昭表情:“滕華是畏罪自裁,就算有人心底不服,也報複不到我頭上,反而是郡主大人您比較危險,您看昨天晚上都有人燒山了。”
秦昭秀眉一豎:“聽您這意思,有土匪抓我上山,又有人放火燒山,都是怪我咯?”
顧盼見秦昭此言,估計她已經知道為什麼會被土匪抓上山了,此時隻想抽自己耳光:“不敢不敢,下官失言,下官不會說話。”
秦昭見這位麵相很像貪官的忠義之臣,因為拿捏不好貴人心事而膽寒,有些感慨,歎了口氣道:“現在是辰時,給你一天時間處理情況,酉時我在你家等你。”
顧盼開始擦汗:“郡主大人,您是說?”
“你兒子說,你要請我吃飯,因為我不答應,所以,您好像安排了什麼戲碼來著,成功沒有啊?”
顧盼表情看起來要哭了,撩起袍子就要跪,被秦昭一把扶住:“你有個好兒子,顧耐將來可成大器。”
“肯定是這小崽子在郡主麵前亂說話,看我回去不教訓他!”
秦昭失笑,擺擺手,叫門外等著的陸風憐進來陪同顧盼,順便保護他的安全,而後邁著四方步走出滕華府上,身後跟著白瑤和晉竹影。
白瑤和陸風憐一路來,一直不看對方。見到秦昭,白瑤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而陸風憐抬頭看天,根本不欲與白瑤對話。秦昭見狀心道不妙,有心問她查案進展如何,是否遇到困難,還沒倒出空來。
此時把陸風憐支開,幾人向府邸走去,秦昭拉起白瑤的手:“說吧,查到什麼,進展如何?”
白瑤不知道陸風憐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晉竹影的真實身份,拍拍手,皺起眉頭噘嘴道:“這個陸風憐真的氣死人了,他說自己是武林高手,卻愣不說武功是跟誰學的。”
秦昭:還好還好,第一句話與案情無關,看來沒什麼大事。
晉竹影:額頭發熱,不愧是夏天。
“昨天從衙門回來,他要跟著進我房間睡,說是奉了命要保護我,我看他才是大尾巴狼!”
秦昭:有點眼熟。
晉竹影:頭頂有汗,想跟顧盼借個手帕擦擦。
“昨天查案,他站旁邊一句話都不說,還說自己是安全衛士隻負責安全。等我回京一定要去黎江叔叔那裡好好告他一狀!”
晉竹影忍不住了,忙攔住白瑤話頭,轉身向秦昭道:“昨日折騰一宿沒睡,要不咱們先往回走,歇歇再說話?”
秦昭點點頭,她已經困得要命,見方才顧盼對自己的稱呼依然是郡主,得知白瑤至少演戲沒有露餡,這已經圓滿完成任務了。又見白瑤說半天也沒正題,斷定昨日她們沒查出什麼東西來。
而白瑤聽晉竹影如此說,眼睛卻亮了起來,此時嘴角微妙的向上一勾,先瞥一眼晉竹影精壯又布滿傷痕的上半身,又湊近秦昭悄悄問道:“他說昨天折騰一宿,是我理解的那個折騰嗎?”
秦昭不解,如實答道:“昨天先救人,又去打架,又幫忙滅火,真是累的不行。”
“哦,”白瑤眼中露出失望之色,“我還想著問問你,你有經驗,我回去好跟五皇子也折騰折騰。”
秦昭總算明白白瑤指的是什麼,麵皮抽搐:“……”
晉竹影暗笑,心道白瑤身為貴女,雖然沒學來她爹的兵法與謀略,倒把嫁人那一套東西預習得不錯。
還好秦昭不想著嫁人。
晉竹影看向秦昭的目光逐漸溢滿欣賞,突然間又發現自己的關注點不對:秦昭不想著嫁人,那自己怎麼辦,這不是好事情!不行,自己還是要加快行動!一會兒回府就說要保護秦昭必須在一個房間呆著!睡地板也可以!
晉竹影想著想著,臉上突然露出詭異笑容,白瑤探過頭來:“你在怪笑什麼?”
“嗯?什麼?我沒有。”
白瑤又轉向秦昭:“我就說你們折騰了吧!不要騙人!快教教我!”
“瑤瑤,你覺得陸風憐這個人怎麼樣啊?”
這句話是晉竹影問的,秦昭猛然抬頭看向他。
雖然是為了打斷白瑤的話題,但她也知道晉竹影是什麼意思。她與白瑤已經相識十數載,卻從未真正打交道過,此番是第一次。之前兩人的所有交際都與五皇子有關,一個假裝與五皇子親近,另一個則怒目而視罵罵咧咧甚至大打出手。秦昭始終覺得白瑤又蠢又壞。
但戈杭之行的相處,讓秦昭突然間開始思考。
白瑤壞嗎?除了對她和五皇子走得近拈酸吃醋,沒做過什麼傷害秦昭的事。
那她蠢嗎?
比起秦昭,和與秦昭親近的幾個朋友,自然是蠢的。但秦昭是什麼人,是從小見了親哥哥殺害親哥哥、又把自己當成特工間諜培養長大的人。她的那幾個朋友,也各個有故事,沒有簡單的角色。
白瑤,卻從小被捧在手心裡寵愛,父親是一等功侯,姑姑是當朝貴妃,堂哥是皇子。她從小到大遇到最大的障礙,就是五皇子把她的喜愛當做小孩子對大哥哥的崇拜,從未正眼看過她。
她不算不學無術,琴棋書畫這種大家閨秀該學的東西,她也要學。家族對她沒有成才的期待,隻盼她無憂無慮,將來嫁得一個好夫婿就可以。這樣的成長環境,形成白瑤如今的性格,再正常不過。
秦昭決定重新認識白瑤,在時刻牢記七皇子是殺人凶手的前提下。
白瑤道:“他?他是呆子一個,不知道幫我說話,查案也幫不上什麼忙。”
晉竹影道:“但是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好看,那一身打扮很是英俊瀟灑嗎?”
“他背著一身刀啊,不說話彆人還以為他是賣刀的呢。”
秦昭適時接話道:“我也覺得他長得很好看。”
晉竹影:“誰問你了?”
秦昭皺眉瞥了晉竹影一眼,心道我幫你說話呢,你這人怎麼不知好歹。
酉時很快就到,正好陸風憐回來,塞給晉竹影什麼東西,被他火速揣進懷中。秦昭叮囑幾句要他好生照看白瑤,提防一同來戈杭的侍衛,便和晉竹影向顧盼府上進發。
顧盼的宅邸比起莫聞的,可就太過寒酸了,整個院子能稱得上氣派的隻有大門。顧盼很識趣,隻有他在門口迎接二人,家眷下人通通不在跟前。
他聽懂了秦昭是要問他想給巡南侯傳什麼話,又聽到顧耐給他轉述的秦昭前一夜在土匪山寨裡所言所行,自然明白眼前這位貴女是個正派人。
眼前這個時刻,很可能就是他等了許多年的時刻。
晚飯非常豐盛,碩大的一個圓桌上擺了二十來道菜,秦昭、晉竹影、顧盼三人圍著圓桌坐下,每人都隻吃自己麵前那一道,席間無人說話。
熱氣騰騰的山珍海味,沒人吃得出味道來。
吃完飯後,顧盼無言起身,將二人領到自己的書房,闔上門。
秦昭將自己一直背著的布包解下來,擺在桌案上,轉過身,麵對顧盼。
秦昭道:“事到如今,我想從你口中聽些真話,自然要先與你講些真話。”
顧盼開始擦汗。
秦昭道:“我不是白瑤,我是秦昭,公主秦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