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劍崔嵬(三)(1 / 1)

劍藏崢嶸 無衣武 4354 字 4個月前

夜很靜,似有雨聲。

雨絲透過結界,輕飄飄降落在洞內。

許陵環抱雙臂,靠在牆邊坐著,被隱隱雨聲吵醒,她茫然道:“下雨了?”

仍在劍槽內的崔嵬醒神,睜開那顆湛藍色眼珠,目光略頓,惆悵的神色如那潤澤那片與外界相對的空地的綿綿雨絲。

“雨?”他吐出一個字眼。

許陵離他不過兩丈之遠,看他遲鈍的反應,又見墜落綿綿細雨的空地,起身走去。

她俯身蹲下,伸出右手,接住雨水,雨水是涼的,一縷縷灑在她手心,一點點洗去困意和疲倦,流連指縫不肯離去。

崔嵬見她有心於此,也緩緩飛來,卻沒上前。

許陵捧著些許雨水,道:“你很久沒見過雨了。”

“很久。”他淡聲道。

許陵忽然問他道:“如果有機會出去,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她抬起的眼睛有神而明亮,語氣卻很清淺,一如她發間的紫色發帶,垂在恢複氣色的臉龐邊,經過雨水浸染,蒙出淡淡嫣紫。

“喝酒,”崔嵬邁進那塊空地,任由雨水落在劍鋒,“在這樣的雨天喝酒,應該也不錯。”

許陵微驚,倍感意外:“惡名昭彰的魔劍掙脫束縛後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準備報複敵對之人,反倒是去喝酒。”

崔嵬低低笑了聲:“他們哪有酒重要,何況昔日的敵人早已死上了上百年,還談什麼新仇舊恨。”

她再次被崔嵬的話吃了一驚,刮目相看:“你似乎和傳聞的魔劍不太一樣。”

他抬眼,與身側的少女兩兩相望,一人一劍,在這愁夜綿雨裡,竟打開了心扉。

“傳聞裡的魔劍是什麼樣的?”不知怎麼,崔嵬竟被這位紫衣少女一言兩語牽動了好奇心。

許陵回憶道:“克主,臭名昭著,無惡不作,單槍匹馬硬闖名劍閣是你鬨得最大的一次。”

“除此之外,還有嗎?”崔嵬他活了這般久,無非都傳這幾點,聽得他耳朵長繭。

許陵看著他,搖頭。

崔嵬卻哼聲道:“單槍匹馬闖入名劍閣的確是我乾的,不過克主,我不認。”

“其實,鑄劍師鑄造一把劍的時候,出於何種心態,從他所鑄造出的劍身上一目了然,因為劍是所有鑄劍師寄托情感的物件,簡而言之,劍就是一麵鏡子,照著鑄劍師的內心,無處遁形。”

許陵癡癡地說著,仰視雨絲如斷線,沒注意崔嵬投來異樣的眼光。

和一縷縷雨絲一樣,落滿少女鬢發。

“你生平有沒有做過壞事?”許陵思緒如飛,滿腹狐疑總是這麼來的。

崔嵬對她道:“壞事?按你的意思,什麼叫壞?”

許陵思索了下,“就……就比如你故意弄壞彆人心愛之物或者傷害了彆人。”

崔嵬望著被雨淋濕的地麵,道:“七百年前,有一次我喝醉了,把店家的酒肆砸了大半,算不算?”

許陵瞪大眼睛,還真有。

崔嵬兀自道:“不過事後我酒醒了,賠店家足夠的錢讓他在神都買了塊地皮,重新開業,比他在城郊外賣酒來得強。”

許陵看著他道:“你還怪好的。”

可惜許陵並不知曉真正的崔嵬異於傳聞裡的魔劍崔嵬,兩者大相徑庭,化作人形的崔嵬白衣勝雪,大袖微展,一心向往明月清風,若是給他一條小舟,他必乘上,再斟上一杯酒,一人獨酌,豈不快哉?

這樣的他毫無傳聞中魔劍崔嵬該有的魔性。

但那終究是傳聞中的。

一傳十,十傳百,再天大的好事還未傳開,經過有心之人加以篡改、扭曲事實,也會變成違背天理人倫之事。

崔嵬道:“我從不真麵目示人,做回魔劍崔嵬時,我向來以本體現身。”

許陵抓住重點,“這麼說,千百年來沒人見過你化為人形的樣子?”

他否認道:“並不是,隻不過沒人知道崔嵬劍的本體和人形的我會是同一個,做回劍的時候世人才叫我崔嵬,而化為人形的我,走訪塵世,名喚阿魏。”

“阿魏?”許陵喃喃自語,眼珠微轉,似在思忖。

崔嵬輕笑了一聲,直言道:“你一直在套我話。”

許陵被他目光一刺,頓時一怔,反應過來抿緊唇,幽怨扭過頭去。

崔嵬的眼睛有一種魔力,仿佛會看穿一切事物,他以這種魔力看向許陵,“若非我心甘情願坦白相告,你以為自己能得逞?”

許陵聳肩道:“但你深知我在套話,不也如實回答?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怨不得彆人。”

崔嵬放緩語氣:“為什麼套我的話?”

許陵也不再偽裝,“我有把握破解結界,所以在此之前,我得確認你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無惡不作。”

他沉聲道:“如果是呢,你又如何選擇?”

許陵鐵石心腸:“反正我不會死在這兒,死在你麵前,所以隻能憑借自己微薄的修為,在破解結界之後將你暫時封印,然後馬不停蹄告知平原門,收拾你這把魔劍,再次將你封印起來,讓你永不見天日。”

他似乎知曉她會這般回答,也不在意接下來是否會按照她所說的發生,隻在意她的結果:“那你試出來了嗎?你又是做哪般看法?我是否如傳聞中的罪大惡極?”

許陵淡然處之:“至少不是傳聞裡那樣的壞。”

崔嵬道:“僅憑我一麵之詞就敢妄下定論,不怕我欺瞞你?”

許陵如實回答:“當然不是憑你一麵之詞,我套你的話簡單證明的同時,趁機近身觀察你身上隱隱散發的戾氣,這些戾氣不是自發於你,若我所說不錯,應是來自你的鑄造者徐因,如果你真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戾氣不單這般微弱,況且也沒有沾染冤魂的血腥之氣。”

“你也是鑄劍師?”他略感驚異,一個劍器師諳熟鑄劍術,除了鑄劍劍術全能,沒有其他解釋。

自古以來既懂鑄劍術也擅劍術者並不在少數,但能將二者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寥寥幾人罷了。

許陵頷首:“雖然我不知道徐因出於何故將戾氣注入你體內,但是這股戾氣被你把控得很好,即使力量極為衰弱,也不見得有失控的征兆。”

崔嵬倒表現得泰然自若,“它早已與我化為一體,我消失,它才會消亡,自然不會失控。”

這像是附骨之疽,又帶來紮根已久的病痛,無藥可解,待到入髓,早已不知痛是何感,疼是何意。

“好,”許陵起身道,“我會帶你離開這裡,但從現在開始,你必須什麼事都聽我的,要是違抗,我就把你交出去,當然,你安分守己,我自然也不會將你交出。”

崔嵬道:“看來我要多謝你一回了,不過也不急著謝,畢竟你還沒有帶我出去,在此之前,我得先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姓甚名誰,何門何派。”

“我姓許,單一個陵字,”少女朗聲道,“師門重峽峰。”

他聲色略帶和善的笑意,卻叫人聽不出本意來:“重峽峰的許劍器師,如此甚好。”

許陵卻道:“彆人都稱呼我鑄劍師,怎麼到你這兒便成了劍器師?”

崔嵬回道:“如果你不通劍術,隻是一個單純的鑄劍師的話,我們可能要被困在此處不知幾百年,所以許劍器師這個稱呼是福音。”

許陵不由得感歎一聲:“還真是口吐蓮花,巧舌如簧,給你一個死的也能說成活的。”

“那你打算怎麼破解這道結界?”崔嵬問道。

許陵回道:“山人自有妙計,不過得等明日天亮才能動手,現在天黑透了,外麵的瘴氣你我應付不來。”

翌日清晨,雨暫歇,經過一夜雨水衝刷,連劍塚內都彌漫一股淡淡的泥土氣息。

許陵昨夜睡得極淺,天亮之前就已醒了,崔嵬見她吃了塊乾巴巴的烙餅簡單對付,隨後從衣袖掏出一把匕首來,環繞結界邊緣的地麵又圈又畫。

劍鋒刻著凹凸不平的地麵,發出磕嚓磕嚓的難聽之聲,聽得人心抓毛。

刻畫完畢,許陵收回匕首,知會崔嵬道:“你過來。”

崔嵬以為大功告成,隻待她一聲令下,於是飛到她麵前,許陵取下腰間的雙魚玉佩,放在手心,示意道:“你進去,我好方便帶著你,省得在外被人辨認出你身份來。”

崔嵬目光略頓,看看雙魚佩,又回看了許陵,見她神情認真,一點都沒開玩笑的意思,難以置信:“你要把我收納進這塊破玉裡?”

許陵反駁道:“什麼破玉,這塊玉好使得很,外頭的店鋪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第二個,你不進去我帶著你四處招搖,生怕彆人認不出你是魔劍崔嵬啊?”

崔嵬視死如歸:“隻要不進玉裡,隨你處置。”

收納他進雙魚玉佩裡著實有些委屈他,經過許陵之手的任何一把劍都沒這麼淒慘的待遇,哪怕是一把匕首,許陵照樣揣在袖中,更何況他還是鼎鼎大名的無主之劍崔嵬。

崔嵬見許陵思來想去,最後她拿出一條質地細膩的黃紗,一言不合就把自己裹了起來。

“這是做什麼?”裹到劍首處的眼珠時,他奮力掙紮,撐著眼皮不讓步。

“不想被收納進玉佩裡就閉眼,”許陵皺眉道,“我都舍不得用的凡金紗,現在居然要浪費在你身上。”

“可是刀槍不入的凡金紗?”他問道。

“識貨。”許陵兩三下便將崔嵬劍裹結實了,一時之間,連隱隱散發的戾氣也被凡金紗收斂住。

許陵將他背在身後,走到劍槽前,指著道:“我想它就是這道結界的陣眼,陣眼一旦受創,自然不攻自破。”

崔嵬默了默,“我當年早已曉得。”

劍都架在脖子上,命都快沒了,許陵覺得他當年簡直過分安逸,便道:“既然曉得,就有一半的把握逃脫,你當初怎麼還是被製住了?”

“武晴也本不敵我,但他手握問淵劍,以劍割手,驅使險招將自己的血引入我體內,我正因此受創,遭受封印,而流入體內的血成了封印我至關重要的一環,從那以後便陷入沉睡。”崔嵬解釋著,說出最讓他困惑的地方:“隻不過……我遇見你後得以蘇醒,是因體內武晴也的精血已經被清除掉。”

“被清除掉不是好事嗎?”許陵左膝略彎,抬起右腿踏在劍槽邊上道:“現在彆管他武晴也還是文晴也,反正這位掌門實力再強悍,也是滄海一粟,現今已成黃土一捧,五百年後還讓我這後生破解掉他引以為傲的結界。”

她言語狂妄放肆,唇邊勾起一抹得意忘形的笑,笑得很是囂張。

她揚眉,對崔嵬道:“哎,我一劍破了他這破陣,你痛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