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錦幾近疼暈過去,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在喚她,一睜眼發現是玉姤。
“神君,起來喝些紅棗薑湯舒緩舒緩。”
本就身體不舒服,她眼下隻想窩在榻上小憩片刻,看見吃食便有些倒胃口,臉上難得浮現倦煩之情。
“不想喝。”
玉姤今日也難得堅持:“起來喝些總會舒服些的,神君聽話。”
見她如此倔強堅定,知道是為自己的好,扶錦稍微緩和些神情,歎了口氣應付道:“放那吧,我待會起來喝。”
“神君……”身後傳來的聲音忽的放軟,扶錦下意識看過去,對上一雙水光瀲灩的眼眸,幾近從榻上彈起來。
“我喝。”
扶錦邊喝邊觀察著玉姤的神色,見她恢複往日笑吟吟的模樣才放下心來。
喝完紅棗薑湯後的確身子舒服了些,感覺暖融融的,她又縮回被褥中一動不動,至少沒有剛才那般無精打采。
“玉姤。”
“怎麼了,神君?”
玉姤瞧見被褥上暈過去的裘敗,將其放回枝籠中,又往裡頭添了些水和吃食。
扶錦猶豫地舔了舔唇角:“你近日可有心事?”
玉姤莫名一怔,飛快掩去眼底的一絲心虛:“並無。”
“那你怎麼……”她深吸一口氣,試探性道,“廚藝退步了?”
玉姤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一瞟門邊,果然看見那抹黯色衣角,便故意問道:“神君何出此言?”
“這碗紅棗薑湯甜味太少了,而且有股糊味。”扶錦如是說道,又自顧自懷疑起味覺,“難道是我的問題?明明今日那桃花糕是極好吃的,也不至於幾個時辰退步如此之多啊。”
“許是我這幾個時辰廚藝退步了。”玉姤神秘一笑,伸手替扶錦撚了撚錦被,便收拾好瓷碗出門去。
正是夕陽,躲在角落裡的則聿正逆著光站,五官立體俊逸,見她出來,淡淡將視線挪了過去。
“謝謝。”
玉姤輕搖頭,朝他亮了亮空的瓷碗:“神君都喝完了。”
則聿幾不可察地鬆口氣,又拿出一個小藥盒給她,神情不自然道:“今日神君手似乎又磕到桌角了,本就傷勢未好,怕會更嚴重,勞煩你提醒她上藥。”
這次玉姤沒有接下,就著他的手看了那個盒許久,是一個木雕桃花盒。
“這次也要我送嗎?”
“嗯。”則聿眼底刹那間黯淡無光,但一抬頭便不經意遮去眉目間的傷懷,再次將那藥盒往她麵前遞了遞。
“為何不自己送呢。”玉姤反問道,依舊沒接。
“神君現在不想看到我。”則聿回答得乾脆,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寢殿,好似隔著牆壁能看見什麼,“她見到我就不高興。”
“不會的。”先前阿桃同她說了後來望春亭中發生的事,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隻得先行收下那個小藥盒,“神君寬容大度,不是小肚雞腸之人,許是因為這幾日的葵水犯衝,沒準過幾日便好了。”
少年眸光幽深,慢慢低下頭,自嘲一笑:“有些事,是沒法被她原諒的。”
玉姤離開浮夭水閣後並未回到洄棠閣,反倒前去□□桃花林取桃花花瓣。
今年花神還未點花,三界百花便也無一枝開,若沒記錯窖洞中應該還存了些去年的乾花瓣,足以用來再做一些白糖桃花糕。
今日送出去太多,都沒給神君多留些。
落日後桃花林容易起霧,乳白色朦朦朧朧模糊視線,竟是連東南西北都難輕易分清。
玉姤循著記憶往前走幾步,卻感覺有個什麼東西纏住了腳踝,下一秒被“嗖”一下拉到半空倒掛著,全身被裹成繭狀。
完了,她忘了今夜桃花林會有神君設的藤蔓陷阱,專防歹人,沒想到第一個落網的是自己。
所幸踩的是第一個藤蔓,隻會被掛半個時辰,再加上闃無一人,至少這糗事不會被傳出去。
雖說天氣漸暖,可夜間霧氣依舊泛著冷,風吹得她晃悠晃悠,一時竟覺得又困又冷。
“阿嚏。”
她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仙子好興致,夜間學作繭。”
一襲白衫從天而降,原是連胤,也不知為何出現在此,搖著折扇,臉上寫滿了幸災樂禍。
“星君好習性,涼春搖折扇。”
玉姤不客氣地回懟回去,說的話倒是惹對麵的人一笑,似乎絲毫不介意。
“原來你這般伶牙俐齒,與白日不同的很,甚是有趣。”
玉姤懶得搭理他,不再說話,開始閉目養神起來,心裡默默倒計時還有多久藤蔓失效。
“那意思是,我走?”連胤走上前,俊眉彎成一定弧度,意味深長道,“我聽說這幾日總有幾個仙子莫名失蹤,你可知為什麼?”
倒掛太久她有些難受,唇上沒有一絲血色,聞言睜開眼,落入一雙含笑的眸子中。
不知為何,從今日望春亭一見時,她便總覺得莫名熟悉,就感覺他的言行舉止和記憶深處某個人十分相似。
她抿了抿唇,儘量不讓自己同他視線交錯。
“為什麼?”
“因為……”
“啪嗒。”藤蔓失效鬆開,玉姤專注於聽他說話,完全沒有顧及倒計時,一時竟直愣愣看著地麵上的碎石在自己眼前不斷放大。
連胤猛地一收折扇,攔腰將她抱下:“吊傻了?”
玉姤不置可否,望著他那張看不出來年紀的臉忍不住推開,踉蹌地往後倒了兩步。
“你這小姑娘真有趣,寧願臉著碎石,也不願我施手相救。”
玉姤臉色默然,片刻後又仰麵看向他,眼中帶著探究的意味:“所以星君為何來此?”
“給我的小靈寵找些吃的。”說罷,連胤疑惑一聲,攤開手掌,中間橫躺著方才則聿給的桃花藥盒。
“若我沒看錯,這是則聿那小子做的吧。”連胤借著月光細細端詳,聯想起望春亭一談,揚眉笑了笑。
這小子刀工出師於他,他又怎會看不出來,如今倒學會用來討姑娘家開心了。
他再次抬頭看向玉姤,對方正皺著眉思索什麼。
這張臉算不上傾城傾國之容,可杏眼翹鼻,明眸皓齒,到底也有小家碧玉之風,性子又是個好相與的,也怪不得則聿會喜歡。
“原來他喜歡的還真是你。”
見他語氣認真,玉姤才連連要解釋:“不是的,這個是給扶錦神君的。”
連胤挑了挑眉,套起話來:“那按這麼說,那小子喜歡的是錦丫頭?”
這下倒是將她的話頭噎得死死的,她靈動的眼珠稍稍一轉,忽的伸手指向遠處,大喊一句:“等等,你看那!”
又趁他轉頭的時間一把奪下那藥盒,馬不停蹄往回跑。
連胤一愣,低頭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片子耍了。
“這般有趣,收來做個乾女兒倒也不錯。”
說完,他便自顧自往桃花林的更深處走了些,清除掉一塊雜草叢生,一處石縫洞窖赫然顯露在麵前。
搬開擋在前麵的石門,裡麵放著貯藏快一年的乾花瓣,即便時間如此之久也盈滿淡淡桃花香。
他解下腰間的香囊,塞進新的乾花瓣進去,眼裡縹緲起久遠的繾綣,溫柔似水,宛如透過漫漫萬裡長路,尋一個不歸人。
“我想你了。”
*
那日之後,扶錦連著幾天都沒見到則聿,覺得奇怪本想一問,可回憶起那天的事還是覺得尷尬,更甚是覺得有所虧欠。
前幾日溪山進將那恨情絲送還回來,她注入體內後正好同葵水相衝,她的反應也就更為嚇人。
他的確沒做錯什麼,還莫名其妙遭受她的一通脾氣,簡直比竇娥還冤。
“阿桃,如果你做錯事會怎麼辦?”
扶錦今日同阿桃一並去靈塾瞧瞧,說是突擊檢查阿桃習術情況,實際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稍微使了障眼法摸混五官,又特意尋一件最低仙娥的衣服換上,戴上麵紗誰知道她是姻緣神。
“先道個歉。”阿桃回答得利落,又脆生生道,“但我覺得則聿仙君定是太忙沒時間罷了,哪有那麼記仇。”
他不記仇誰記仇?
扶錦默默在心裡撇撇嘴,現實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生怕那人從什麼地方突然竄出來。
“當真如此忙?”她狐疑地打量了一圈靈塾,反應幾秒阿桃話中意思,又如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竄三尺高,“不是,誰說我說的是他了!”
“當真?”阿桃借著書的掩護悄悄靠近她,眼裡滿是不信,“雖說你同則聿仙君都是口是心非的主兒。”
扶錦故意將她不耐煩地往旁邊推得遠些,阿桃又擠回來,兩人一來二去許多回,直至前排誰喊了句:“仙君來了,都安靜些。”
下一秒,則聿出現在前排,懷中抱著幾本習修的書,淡漠的眸子一一掃過座下的仙子,看到她時眸子亮了一瞬,隨即又落回原本的模樣。
他將書一放:“都來齊了?那便開始上課吧。”
“神君,昨日的問題還沒解答呢。”一個似陽又柔的聲音從前麵嬌嬌傳來,扶錦下意識伸長脖子往前看。
好熟悉的聲音,難道是君了莫?
她怕引人注意,所以故意坐在最後一排,畏畏縮縮壓著腦袋根本看不見那人,隻能以幾近貼著桌案的方式往前夠。
怎的這麼遠。
“那我便問,何人能解‘玦’字之意?”
此話一出,屋內竟瞬間安靜下來。
約莫沉默了幾十秒,方才那個人便起來回答了,扶錦慢慢抬頭望去,這次他站著便能看清全貌,還真的是君了莫。
她的視線又下意識去找則聿,卻措不及防同他對上,剛翹起的嘴角徑直僵在嘴角。
不是,這廝看她乾嘛。
“玦,意為殘缺之玉,屬於次品,可解人生來便有殘缺,但於仙而言應追求完美,畢竟仙與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能相比。”君了莫麵上掛著胸有成竹的笑,享受著屋內所有人的目光,“仙君,我解的可對?”
話音落,則聿並未按他所想的誇讚一番,反而一言不發讓他坐下。
君了莫有些沮喪地塌下脊梁。
“還有嗎?”則聿再次問道。
“有。”一個小女仙站了起來,她模樣嬌豔惹憐,又有弱柳扶風之姿,在靈塾很受歡迎。
這些都是阿桃同她講的。
正想著,阿桃也心照不宣地湊過來,小心虛攏著嘴道:“這便是水神和木神之女,滄榆。”
原來如此。
她又將目光移回滄榆身上,想聽聽她會說出什麼解來。
“我倒覺了莫君此言差矣。寸之玉必有瑕適,難道便稱不上好玉了嗎?便稱其無價值所在?”滄榆清瘦堅毅的背影映入眼簾,字字句句皆更在理,“菡萏蓮心,花之美是對,那子之苦便是錯?何來的道理。”
扶錦若有若無地歎口氣,隻覺這滄榆說的還是不夠在點子上,少了點東西。
“最後那位似乎也有話說。”
她再一抬頭,竟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她身上,離著最遠的則聿正好整以暇地盯著她。
“我?”
“對。”則聿道,“就是你。”
扶錦一麵在心裡將則聿狠狠地罵了個狗血淋頭,一麵慶幸自己今日前來戴了麵紗,他們看不見自己的模樣。
滄榆不知何時坐下,也回著頭對她笑。
“我覺得滄榆君說的不錯,但美中不足便是忽略了人神關係的平等。”扶錦起身便進入狀態,眼底透著一股傲然之氣,叫人不敢加以窺伺侵犯。
“人雖拜神,可也沒資格叫我們低看一眼,”她輕笑一聲,目光定在君了莫身上,“難道在座有人敢拍著胸脯保證,此生此世不沾一點人間銅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