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1 / 1)

押差班頭老陳滿臉堆笑,正對幾個上官點頭哈腰討好。

緊接著兩個陌生的官差拿著名冊,開始逐一點卯,並挨個查驗流犯們身上的刺青。

簡瑤的手腕上再度被蓋上山海關的紅戳,就像給豬肉蓋章似的,毫無尊嚴可言。

這一路上沿途經過的關隘都是這般,像牲口似的被人在身上蓋戳記檔。

掛在她脖子上一路的兩個骨灰壇,終於被拿走核對,簡瑤盯著被人當酒壇子般搖搖晃晃拎著的骨灰壇,不免兔死狐悲。

隊伍裡多出一輛用靛藍油氈布遮擋嚴實的蒲籠車,和兩條半人高的黝黑獵狗。

待到看見蒲籠車裡的東西,簡瑤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但見蒲籠車廂裡裝滿白菜、紅薯、土豆、蘿卜、鹵肉、風乾肉條、乾掛麵、酸菜、饅頭、油鹽這些物資。

出了山海關,需穿行於荒無人煙的古道和虎狼出沒的林海雪原,時常數日無法到驛站補給物資,故而用上了蒲籠車。

可除了冷饅頭,其餘的物資估摸著她到死都吃不上。

若想要吃上,就得付出無法承受的代價。

此時那幾個熟麵孔的押差手裡拿著厚實些的棉囚服,卻並沒有立即發給眾人,而是一股腦的塞進蒲籠車裡。

押差們個個兒嘴角鋥亮,顯然剛吃飽喝足。

“都起來!要出山海關了,若活著到了寧古塔,便有十個黃泉也不怕了!”

隨著班頭老李笑嗬嗬一疊聲吆喝,流犯們緩緩走向山海關外。

簡瑤一隻腳才邁出高闊城門,就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關外的風都是肅殺的冷硬,裹挾著飛沙走石,打在臉上麻酥酥的發疼。

她緊抿著嘴,垂頭喪氣,一路上的風沙雨雪,都能噎死人。

一隻腳不甘心的落下,此刻開始,她徹底邁進了地獄。

出了山海關,所有道德和社會秩序準則在莽莽林海雪原中,都將灰飛煙滅。

此刻開始,押差們就是犯人們的天堂和地獄。

出了山海關沒多久,流放隊伍旁多出四輛馬車,兩輛牛車。

這也是押差們賺錢的門道之一。

彆看這些凶神惡煞的押差們平日裡在犯人麵前雖耀武揚威,但真正落到手裡的銀錢卻並不豐厚。

如果說簡瑤是給披甲人當奴隸的賤奴,那麼這些押差就是不折不扣的賤人。

誰也沒比誰高貴,畢竟都是賤民。

衙役在清代是匪夷所思的地位。他們雖是執法者,但卻被列入“賤民”等級。

《大清會典》規定:民軍商灶四民為良,奴仆及倡優隸卒為賤,具體來說,賤民等級包括奴婢、娼優、樂戶、惰民、九姓漁戶、疍戶、佃仆和公差隸卒。

而其中負責審訊、緝拿、保衛、押解、驗屍、征糧各項事務的公差隸卒都屬於賤民之流。

這些押解犯人的押差,是不折不扣的賤民。

自古良賤不通婚,凡“賤民”四世內子孫都不準考科舉做官,甚至連用錢“捐官”的資格都沒有。

這些押差或出於當押差可免除沉重徭役之苦,或想傍上吃官糧,恃強淩弱,從而當上賤民。

但從踏上賤民之路開始,他們就被從逐出族譜,死後不得入宗祠。

因此,他們唯一的念想,就是在這份差事中,無所不用其極,儘可能多的撈錢。

自從大清入關之後,傾族遷入關內,原本就地廣人稀的關外,更是淪為荒蕪之地,豺狼橫行。

許多到關外的旅人,若不成群結隊結伴而行,往往半路就被深山密林中的虎狼猿狖吃掉,甚至被密林內的土著人分食之,能活下來算是萬幸。

除非是有近百身強力壯的官兵護送,否則尋常往來關內外的商旅,幾乎都會花些買路錢,與官差隨行。

畢竟扯著官家的虎皮,至少關外的土匪惡霸即便再窮凶極惡,也知民不與官鬥的道理,絕對不敢放肆。

今日押差班頭老陳樂得露著牙花,他掂著布袋裡的銀子,好幾年沒這般走運過。

今日跟隨四輛馬車和兩輛牛車,總共十五人隨行。

這些人好巧不巧都是去寧古塔,而非關外熱門之地盛京城。

每人四兩銀子,他一口氣就收了七十多兩雪花銀,其中十五兩半,是兩個犯人家屬給的打點。

其中隨行的一輛馬車,是十一號簡家小妾的家人。

老陳看破不說破,那俊俏書生看十一號的眼睛都含情脈脈,哪裡是家人,是小情人還差不多。

還有一輛牛車,是二十五號爬龜婦的老娘,摳摳搜搜給了三兩半,老陳沒少對那老虔婆翻白眼。

老陳心情不錯,樂嗬嗬去蒲籠車裡取出幾件嶄新的棉囚服。

“十一號,二十五號,一二三號,還有十四號十七號,過來拿囚服。”

這幾個務必要活著送到寧古塔交差,絕對不能死。

囚犯裡的五名男犯與兩名女犯起身,將簇新的厚實囚服領回來,裹在身上。

簡二爺瞪著愛妾張氏與那酸秀才眉來眼去,氣的麵色鐵青。

“嘖嘖,簡令嘉,我早說那賤人該浸豬籠,偏你還不信,你瞧瞧,她的姘頭都追來了。”

簡二夫人顏氏陰陽怪氣譏諷。

“顏靜姝,你該後悔當初讓你父親用強權逼著我娶你,如今你與我流放寧古塔,你幾個庶兄弟正鬨著分家,你爹的墳地都沒選好,他死無葬身之地都是報應,你與我流放,也是你應得的報應。”

簡二爺嗤笑一聲,將身上的厚實棉衣,披在了女兒簡知意身上。

啪一聲鞭響襲來,才披在孱弱少女肩上的棉囚服就被扯落在地。

“一號,囚服各穿各的,不準私自調換,再敢違背責打三十棍子。”

“是..”簡二爺含淚將囚服穿回自己身上。

取來棉衣的小妾張氏滿眼心虛的垂著腦袋,默不作聲挨著二爺身邊坐下。

二房一家的動靜,簡瑤都看在眼裡。

二叔寵妾滅妻名聲在外,二叔一家的事情簡直就像一出狗血古早的言情劇,簡瑤無聊的時候就會偷聽。

此時簡瑤的兩個堂哥,十五歲的簡知荇和十四歲的簡知煜也換上了棉囚服。

押差不讓給彆人穿,兄弟二人隻能坐到簡瑤堂妹母女身邊,一左一右,將小堂妹夾在當中取暖。

“瑤兒妹妹彆怕,待到晚些時候,我們把襖子裡的棉絮掏出來,你塞懷裡藏好。”

“荇哥兒,煜哥兒,我不冷,可否..可否挨著我娘親坐?”

簡知煜聞言,嘴角的笑容僵了僵,瞬間板起臉。

“好。”簡知荇是幾個兄弟姐妹裡年紀最長者,雖然心中怨恨吳氏,他還是沉著臉往吳氏身邊挪了挪。

“謝謝二位兄長。”

此時天空炸響數道悶雷,沉沉軋過頭頂,密集的雨簾傾斜而下,一道道閃電劃破天際。

雨勢愈發洶湧,哪裡是下雨,簡直是在潑水,瓢潑般白茫茫的一片,視線都變得模糊起來。

押差們早就穿戴好蓑衣和鬥笠,揮著鞭子挨個取下枷鎖,讓所有的犯人統統原地坐下。

密集的雨水砸在額前腦後,簡瑤疼得蜷縮成一團,像鴕鳥般,把腦袋埋進臂彎躲雨。

可冰冷的雨水卻順著脖頸兒砸進皮肉裡,她吸著鼻子,猛不丁嗆了一口雨水。

眼瞧著幾個犯人躲到了牛車和馬車下擋雨,簡瑤扭頭看向停在右側的黑色馬車。

她硬著頭皮抬頭,正好與坐在馬車前的灰衣少年對視。

那十七八歲的圓臉少年穿著蓑衣鬥笠,正在吃豆腐,一塊雪白瑩潤的豆腐,豆腐上還撚著一撮碧綠小蔥。

啪嗒一聲,少年手邊的馬鞭應聲落地,掉進汙濁的泥水裡。

簡瑤垂眸,伸手把馬鞭從泥水裡撈出來,殷勤地將沾滿泥水的馬鞭放在衣袖上蹭乾淨。

又抓著馬鞭在雨水裡搓揉乾淨,這才客氣地才將馬鞭捧給那濃眉大眼的圓臉少年。

“打擾,能讓我們在馬車底下躲雨嗎?”

她幾乎張大嘴巴喊出來,聲音才勉強沒被驚雷和暴雨淹沒。

蘇培盛接過馬鞭,正要轉身掀開馬車簾子請示爺的意思,倏然馬車內傳來山沉水寂般清冷的聲音:“可。”

簡瑤看到那圓臉少年咧嘴朝她笑著點頭,左腮邊綻出一汪淺淺梨渦。

她欣喜的朝著少年躬身致謝之後,就焦急攙扶著娘親,與兩位堂兄一起鑽到馬車底下躲雨。

雨勢漸漸停歇,簡瑤蹲在馬車底下正昏昏欲睡,忽而傳來押差點卯的怒喝聲。

她嚇得站起身,頓時吃痛的捂著頭頂,她給忘了,自己正躲在馬車底下呢,猛的起身正好撞的眼冒金星。

“快些快些,點卯了!”

幾人心急如焚鑽出馬車底下,簡瑤轉身朝著馬車前頭的少年再次含笑致謝,又朝馬車窗戶的方向欠身感謝。

她正要轉身離開,卻看見草叢邊丟著一團半敞開的油紙包,裡頭露出幾塊殘缺的豆腐。

她有些羞赧的垂下腦袋,最後咬牙回首,卻忍不住再次轉身。

“請問..丟掉的豆腐,能送給我吃嗎?”

“本來就是不要的,拿去吧。”如此雞毛蒜皮的小事,蘇培盛自然能做主答應。

“多謝公子。”

簡瑤朝著少年欠身,又對著馬車窗再次欠身,撿起油紙包拔腿趕去點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