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無雨夜(1 / 1)

雨期將至 周悸眠 6961 字 4個月前

書懿不清楚嚴承訓對所謂的「下次見」抱著怎樣的心態,澹泊寡欲的,不露一分一毫的破綻,難以揆度。

她就執著這把坑蒙拐騙來的傘回到酒店。

自她離開這座城市漂泊異國他鄉已約有二十年頭,對外界宣稱回國是為名導新作其實僅能算作障眼法,真正的目的是想了卻一樁執念。

曾經生活過的房子在走租賃手續。

她暫時得住這。

雨跡已乾的傘斜靠在玄關處的櫃門,書懿直接翻開行李箱,隨手拎一套睡衣進了浴室。待夜幕降臨,黑色發帶卡著她前額的劉海,她胯骨抵著洗手台邊緣,邊刷手機邊刷牙。

輿論熱度降了不少。

對她的討伐卻有增無減。

這些年戀愛於她而言,像工作生活壓力的逃避與排解方式,真心並不存在——本身在這紙醉金迷的圈子裡,真愛少之又少。

所以她很疲於處理感情問題,尤其是這種斷了關係還死纏爛打的。

她銜煙般含著牙刷頭,點開編輯框。

體麵大度地配上他電影宣傳海報,回應一段:

@書懿Claire v:

和平分手,愛信不信。

至於你要的廣告位,給你了[可愛][可愛]

發出去後,有沉寂趨勢的輿聲又如潮水湧來。

不僅如此,他的新消息也一條一條地砸來。

書懿攢了攢眉。

嘖,忘拉黑了。

她毫不猶豫地按下刪除。

原打算再看一看評論就去睡覺,卻意外地,刷到一條她下午遺漏的動態——嚴承訓有發過四個微博紅包,額數分彆是三萬、七萬、五萬、五萬。

是有什麼喜事嗎?

她不免想起傍晚時分,他說:“嗯。找到了。”

可為什麼是這樣的數額?

書懿暫時沒頭緒,索性就不猜了。

轉身吐掉口中的泡沫,含水漱口,用洗臉巾擦擦嘴,睡覺去。

*

後來半月,望京皆是晴空萬裡。

楊立方來送品牌晚宴邀請函時瞄到玄關處的傘,咕噥道:“這傘還放這啊?”

書懿盤腿窩在沙發追劇,聽到這話,下意識看向傘的位置,那日相見的畫麵猶如一幀電影鏡頭突然插入她腦海,使她愣了愣。

是哦。

說好的下次見呢?

說來也奇怪,書懿很少在網上看到嚴承訓的消息,明明是上升期的年紀,卻沒貪那點曝光隨波逐流露麵於各大無聊的典禮活動,更不必說參加綜藝了。

像是將自己藏起來,隻有影視劇宣、品牌活動和重大獎項才會走動,剩下時間要麼在劇組裡,要麼趕其他工作。

也可能,在休息。

看來,這傘暫時還不了。

她斂了斂思緒,問楊立方:“什麼事?”

楊立方遞來邀請函,一屁股坐在沙發上,“Gratina下個月要辦晚宴,造型什麼的我已經讓人去聯係了。就是這舉辦地有點意思,聽說是個私人山莊,很少對外開放。”

書懿放下手機,捏著燙金邀請函的邊角反複打量。

最後,視線落在舉辦地——柏尾山莊。

她有所耳聞。

望京高門權貴,屬靳言陸裴四家名氣盛,而這山莊就是陸家的,此次被晚宴征用,估計是看在它算陸家經營的Lunotar集團名下的品牌。

作為國內頂尖的奢侈品公司,在國際上也占有一席之地,在上世紀靠珠寶起家,近年來陸續控股不少品牌,主營範圍也擴展至服飾、香水以及箱包。

書懿是該珠寶品牌首位官宣的代言人。

二十二歲那年,身上代言將要掉光的情況下,它不僅沒提解約,反而將她的title從亞太區升至全球,此後場場活動都給予全力支持。

所以,書懿跟這品牌感情挺深。

同品牌的設計總監也是好友。

當然,她記得另一位全球代言人。

嚴承訓。

沒有任何考察期,直接在神圖誕生的那一天空降最高title。但奇怪的是,他從未與她出席同場品牌活動,總是默契地錯開。

所以,書懿也沒抱什麼再見的想法。

但想到這名字時,心底像有什麼東西躁動了一下。

“那你好好準備,下周日程我也發給你了。”

楊立方任務完成,走時毫不客氣地從冰箱順走一瓶純淨水,猛地想起件事,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沙發上坐著的人,“你那……前男友前天來望京了。”

書懿臉色瞬間垮下:“他想乾嘛?”

眼下沒彆人,楊立方同她說起昨日聽聞的小道消息,“他在國內不是有點粉絲嘛,他公司就想借這次電影闖中撈錢,但發行那邊出了點問題,證被卡了。”

意味著無法如期上映。

書懿莫名解氣,報應來了唄。

楊立方觀察她的表情,囁嚅著說:“可你前陣子不是發了他電影海報,現在都在傳你背靠新的金主,吹吹枕邊風搞前男友。”

“?”書懿覺得荒謬,“有病吧!”

這些人都是什麼腦洞啊。

偏偏有些事添油加醋後異常可信。

楊立方瞧她這樣也放心不下,走之前細細檢查了遍酒店門鎖,關門前探出個頭,用保證的語氣安撫道:“你最近多注意點,活動的話也彆怕,我多找些安保。”

書懿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胸腔裡燃著火。

楊立方退出去。

沒過一秒,又探進來:“公共場合呢,他也不敢做什麼應激的事,你放——”

“哎呀,你快走啦!”書懿不想再聽到這人,冷聲下了逐客令,楊立方比著OK的手勢連連點頭,“好好好,我走我走。”

說完,開溜。

轉瞬隻剩書懿一人。

連日來的焦躁攢在一塊,書懿無處發泄,趿著拖鞋走到掛在衣杆上的黑皮外套前,從口袋裡摸出煙盒與打火機。

灰沉沉的臥室內,鑽藍色火苗照亮她骨骼立體的側臉,眼睫輕輕顫動,在鼻梁骨一側投下淺淡的陰影。猩紅火光忽明忽暗,帶起繚繚煙霧籠罩她。

她屈膝靠坐床尾,看落地窗外夕陽西下。

漠然眉眼間透露一絲頹感,和自我厭棄。

除去第一任——那個在涉世未深的年紀遇見的,轉而為名利推她墜低穀的男人,這些年正兒八經確定戀愛關係的不超過五個,其餘皆是媒體捕風捉影扣在她腦袋上。

他們都算體麵,好聚好散。

就沒見過這等難纏的。

可到了晚宴那天。

她發現,這人是沒臉沒皮。

*

仿宋設計的山莊建築如一座被世人遺忘的玉樓金闕藏在蒼山間,凰兮湖環繞,夜色下,暖燈相映,小船搖搖擺擺蕩過水麵的海市蜃樓。

熙攘月夜裡,暗紅絨毯兩側擠滿媒體。

迎來又送走一位位藝人。

車行至入口,車門緩緩向右平移,書懿一襲黑色抹胸露背禮服如期出現在眾人視野,單手捂胸,弓身下了車。

卷發高高盤起,伶仃脖頸上戴著新季高珠,六顆水滴形切割鑽石嵌在弧形頸鏈,以中央鴿血紅寶石最為奪目,閃光燈下熠熠生輝。

她拎了拎唇角,預備擺出營業式笑容,朝媒體招手。

正準備提起裙擺向前邁一步,一道身影突然掠過現場的安保撲過來,濃重酒氣裹挾她,親昵又熱切地喊著:“Babe, I'm sorry. Can you give me one more chance?Let's get back together?”

是Gavin。

他雙手緊緊箍住她的肩背,令她動彈不得。

現場媒體被這突如其來的局麵驚到,回過神後,瘋狂按下快門,閃光燈疊加在一塊晃得書懿腦袋暈眩,哢嚓聲響中還夾雜著竊竊私語:

“我的媽呀,這是什麼情況?!”

“這得被逼到什麼程度,居然鬨到晚宴來。”

“年度抓馬大戲。”

……

穿製服的安保人員速速圍過來,要拽走Gavin,可他摳著書懿的手臂,最後直接跪下,痛悔道:“Claire,that film is really important to me. Can you——”

“What are you babbling about?!”

無名怒火在體內橫衝直撞,書懿很想甩去一巴掌,可看著那張張躲在鏡頭後興奮八卦的臉,她不得不保持鎮定,不顧疼痛地掙脫Gavin的手。

他想把電影無法上映的鍋扣在她身上。

好讓她背負攀上新的金主從而踹了他的罪名。

書懿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嘈雜喧嚷的聲音像密不透風的網束縛住她,安保人員各司其職,一撥人攔住蜂擁而來的媒體,一撥人拖走發酒瘋的Gavin,場麵混亂不堪,熱搜上也早就爆了。

書懿呼吸急促起來,窒息的絕望感漫上心頭。

又是這樣。

分不清是現實還是久遠的記憶,相似的畫麵抽出幀幀幻景刺激她的大腦,頭疼欲裂,身體也像失去重心般向後跌去——

忽地,雙肩一沉。

帶有餘溫的黑色風衣披在她身上。

同時間,尖銳車鳴劃破夜空,如槍響般震懾住那些瘋狂的媒體,霎時間鴉雀無聲。

書懿也被這動靜嚇了跳,灰暗痛苦的記憶裂成碎片,她的意識掙脫出來,抬頭看向來人。

星光傾灑在他身上,眉峰如刃,鼻梁高挺,墨色眼眸現出若有似無的憂色。隔著風衣,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像在安撫她不安的情緒,“害怕?”

書懿失神般看著他。

錯愕之餘亦有些困惑,在嚴承訓抬了抬眉梢無言再詢問一遍時,她意識到自己失態,立馬搖搖頭。

嚴承訓也是在這時收回手。

神色如常,回以禮節性微笑:“沒事就好。走吧。”

書懿仍有些恍惚,但終是一言不發,與他保持合理社交距離,沿著安保們開出的道路,徑直離開。

紅毯的儘頭是一麵刻有龍鳳呈祥的影壁,冷月照映,威嚴莊肅。左側有道,繞後視野豁然開朗,曲橋蜿蜒,通向湖心涼亭,穿過亭才至燈火通明的山莊主樓。

書懿初來,全程跟著嚴承訓走。

他對此地似乎很熟悉。

可他的樣子不像提前來過。

他背薄,肩寬恰到好處,一件純白無扣亨利領襯衫鬆鬆垮垮套在身上,沒任何多餘的點綴,清冷乾淨。袖子翻折至小臂,隨意插著兜,瓷白的皮膚下,淡青色紋路若隱若現。

沒佩戴任何珠寶。

像閒來散步,無意間來此。

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嚴承訓偏頭看來,微微一笑後眼神示意她有無人機在拍攝。

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下去。

書懿隨他走至主樓大堂。

此類晚宴常作答謝,邀請明星藝人、品牌高層以及一些網紅來向頂尖會員展示新季珠寶,吃飯聊天、飲酒合照都常見。

此刻宴席未開,富麗貴氣的大堂衣香鬢影,已有許多人在攀談。

嚴承訓就陪書懿走到這。

書懿見他要離開,下意識扯住他衣袖,柔軟、又帶了點寒涼的觸感從指尖漫至心頭,隨他回眸,驀然相視的一刹,方才在體內亂竄的躁意漸漸消失。

以半生不熟的關係直接詢問去哪兒會不會不太好?

書懿暗忖著,瞥一眼肩上的外套,“外套呢,不帶走嗎?”

她收手,僅是靜靜等待,完全沒主動脫下遞給他的意思,反倒像暗示他——想要就自己來取。

這點淺顯的小心思,嚴承訓了然。

看了下今夜無雲的天空,展眉輕笑:“看來不會下雨,下次和傘一起還吧?”

下次?

相似的話術,卻在一段時間後,互換人說。

望著那抹清冷高挑的背影,書懿攏了攏身上的外套,嘴角不禁釣起。或許,不止她一個人在期待未知的相見吧?

書懿學著他剛剛抬頭的姿勢看了眼夜空。

皎潔朗月高懸,映在平靜無波的湖麵又是那樣近,她的心情就像經曆一場混亂的風暴,最後被一場潤物細無聲的綿綿春雨撫平了。

“CC!”

囂雜人聲裡,有人喚她。

是品牌設計總監艾麗婭。

近四十歲的年紀保養得好,留著外扣鎖骨短發,紅唇明豔奪目,咖色束腰風衣裙時尚乾練。

許久未見,她直接給書懿一個熱情擁抱,“一年多沒見了吧,想死我了,Abby也天天念叨你呢。”

Abby,艾麗婭的女兒。

今年四歲。

“是麼?”書懿任由她挽著手,“那她人呢?”

“在休息室呢。”說著,拉書懿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同時關心起紅毯上發生的事,“剛剛Gavin真來鬨啊?你沒事吧?”

書懿搖搖頭。

艾麗婭兀自怪怨起:“也不知道負責這次活動的人怎麼辦事的,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闖進來。等晚宴結束,我回公司問問去。”

結果,不用等到晚宴結束,一位自稱是此次活動負責人的男人來到休息室,艾麗婭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聲“小陸總”。

正陪Abby坐沙發拚樂高的書懿聞聲抬頭,入目是位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帥是挺帥,身上那件花裡胡哨的襯衫也著實紮眼,像個浪蝶。

小陸總?

那就是Lunotar集團的少爺咯。

隔著張白岩板茶幾,陸商禹目不轉睛地看著書懿,像聽說過很多次後終於見到本尊,外帶一點八卦,“你就是書懿?”

書懿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很難認出來嗎?

她的地廣隔三差五就鋪他家門店好不好。

確認過身份,陸商禹開門見山:“前麵發生的事兒我聽說了,也派人去處理了,書小姐你放心。還有待會兒也彆過去了,想吃什麼就用內線電話叫人送來。”

如此“貼心”的服務,書懿屬實受寵若驚,“這……不太好吧?”

好歹是品牌晚宴,總得出現一下賣個麵子。

雖然她挺討厭跟不熟的人閒聊。

陸商禹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這有什麼的,你不如學學嚴——”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倏地卡在喉頭,看書懿眼神狐疑又犀利,莫名心虛。

視線飄忽著,索性開溜。

走前還不忘交待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扒拉著門,“那個…山莊觀景台的風景挺不錯,說不準會碰到驚喜呦。”

說完,關上門。

不打招呼地來,又沒頭沒尾地走。

書懿被整得雲裡霧裡。

艾麗婭接了個電話回來,也有事要離開,走前托她照看一下女兒,書懿點點頭——天降的摸魚機會不要白不要。

她摸摸Abby的小腦袋,夾著聲音交流:“在拚什麼呀寶貝?”

小姑娘高舉拚好的電話亭,奶聲奶氣道:“媽媽說這叫電話亭,可以跟爸爸聊天說話!”

聽著哄小孩的話術,書懿沒忍住笑了。

撿起她丟在一旁的凱蒂貓翻蓋手機,反問:“那都有電話亭了,這個乾什麼用啊?”

小小的一個躺在掌心。

按鍵是九宮格。

Abby手指摳了摳下巴,思考著說:“嗯……那這個跟媽媽聊天說話好了。”

好雨露均沾的理由。

書懿替艾麗婭高興一下,還是有點家庭地位的。

數字邊角帶字母的鍵盤,書懿不常用,正準備合上還給小姑娘,腦中閃過幾個數字,她沒來由地愣了下。

3577。

那個紅包數額。

很牽強的聯想,卻勾起書懿強烈的探知欲望,像壓了一場豪賭,揭開骰盅前,忐忑又懷有一絲期待。

她屏息,鬼使神差地按下這四個鍵。

然後,看著狹小的屏幕赫然出現四個字。

「分手快樂」

心臟跌宕一秒後躁動如鼓,細雨潤過的地方似有什麼破土而出。如果答案真是這樣,如果真有下次——

陸商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山莊觀景台的風景挺不錯的,可能會有驚喜呦。”

驚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