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1 / 1)

劉老夫人心下狐疑,卻並未捕捉到究竟是何處有異樣。

隻聽陸挽釵輕咳一聲,緩緩開口,“說某朝某代,有一女子名白竇娥,與趙明成結縭,她殫精竭慮侍奉姑婆王氏,然王氏卻百般刁難,趙明成於廟會之上與富商之女林昭君暗通款曲、私訂終身,歸家後便對白竇娥橫眉冷對、言語冷淡。”

“某一日,王氏蓄意尋釁,竟將白竇娥毆打致死,而後棄屍於後院枯井之中。”

陸挽釵那帕子下的嘴唇輕輕勾起一個弧度來,眼眶裡已然盈滿笑意,她冷不丁地瞥了一眼劉老夫人,那眸中儘是冰霜碎雪,卻宛如地獄爬回來的惡鬼一般,紅血絲與沉重的冷意交纏,叫人無端看了心尖一顫。

可劉老夫人愣神的功夫,陸挽釵卻已然將那冷眸收起來,眉眼彎彎、笑語盈盈,接著道:

“白竇娥一縷芳魂至陰曹地府,向閻王鳴冤告狀,閻王命她自行謀取公道,白竇娥魂魄重返陽間,附於王氏之身,百般折辱,王氏不堪其苦,氣絕身亡。”

“林昭君欲遠離這紛擾是非之地,白竇娥之鬼魂亦附於其體,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趙明成見此慘狀,絕望之下,自刎而亡 。”

“不……不過就是個戲文鬼話本,竟也說得這般神乎其神……這位……真是厲害……”劉老夫人用帕子拭去額頭上的汗珠,將微微顫.抖的手鬆開,似乎在強迫自己忘掉什麼似的。

可陸挽釵卻並未有停手的意思,“二位莫怪,我初入宮禁,時常病著,不敢奢求陛下時時愛護,便隻得看看書打發打發日子,這話本子不知為何突然湧上心頭,便也控不住說出來了,二位彆見怪。”

康太妃擺擺手,輕笑一聲,“怎會,淑妃說的這是什麼話?”

劉老夫人也點點頭,“是……是啊……”

劉氏聽著陸挽釵的話,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寒意。

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帕子,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當日毆打陸氏的場景。

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告訴自己這隻是個故事,可額頭上卻漸漸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太妃恕罪,我近日病著,有些恍惚,總覺腦中有人在言語一般,說來也真是好笑。”陸挽釵有意無意地將帕子半放下來一點,隱約露出鼻子和雙頰。

“夢中有個女子,紫衣破破爛爛、頭發淩亂垂下,遮住臉,我心下害怕便跑,那女子卻追過來,口中說些幾個字……”

康太妃靜靜望著陸挽釵沒說話,手卻一直摸索著食指上的祖母綠戒指。

“我模模糊糊才聽清她說的原來是‘償命’二字,我慌亂抬頭,卻見那女子慘白著臉,都是血……脖子上還有一道勒痕。”

陸挽釵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瞥向一旁的劉老夫人,見她頻繁用絲帕擦汗,便又心中微動。

劉老夫人隻覺心打著顫,不住地哆嗦著,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在隱約看到淑妃那張與陸氏有幾分相似的臉後,這感覺便達到頂峰。

陸氏……是陸氏回來了!

這女人不是死了嗎?當時是她親手……

似乎是意識到什麼似的,劉老夫人驚恐地向陸挽釵這邊望過來,辛苦維持的端莊自持幾乎要衝破桎梏,漆黑的眸中隱隱有什麼在跳動,心中緊繃的弦像是下一刻便要崩開。

觀劉老夫人神色,陸挽釵又將帕子向鼻下湊了湊,眉峰斂聚、眸中蘊著點點水光,“老夫人見諒,我從未經曆過這些,所以才……”

一旁的康太妃見狀,緩緩開口,“天不早了,本宮也有些乏累。”

陸挽釵了然地起身,“正巧妾也該回宮用藥,便先行告退了。”

康太妃頷首,目送陸挽釵離開。

隻是陸挽釵離開前,手中的絲帕又有意無意地落下兩分,露出臉頰來。

劉老夫人呼吸一滯,手又不住地微微發顫,“她……”

這聲音“驚動”了剛要走出殿外的陸挽釵,她狀似狐疑地回頭,眸中儘是無辜,“老夫人,可是還有何事?”

劉老夫人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淑……淑妃娘娘恕罪,老身無事,恭送娘娘。”

陸挽釵這才轉身離去。

望著陸挽釵離去的背影,上座著的康太妃眼睛微微眯起來,似乎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

“姑母……”一旁的劉淑華擔憂地上前扣住康太妃的手。

康太妃瞥了一眼那邊座上仍思緒無法聚斂的劉老夫人,低聲道:“果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華兒,我們家的榮耀,全都看你了。”

劉淑華微抿唇.瓣,望著康太妃深深點點頭。

宮門外,宮女扶著陸挽釵登上轎輦,在轉身那一刻,陸挽釵悄悄瞥了一眼一旁隨行的侍衛,那侍衛隨即深深頷首,默默隱入侍衛群中。

轎輦一路很平穩,陸挽釵幾乎沒感覺到多大的顛簸,她摸索著手上成色極好的玉鐲,掀起轎簾望著遠處後方的福康宮,又緩緩將轎簾放下來。

劉老夫人,彆來無恙。

劉氏從前便篤信神佛,加之仰止送來的她近月來因皇帝責罰過重而一直心有鬱鬱的消息,陸挽釵才敢設這樣一個局。

但這也隻是個開端罷了,她要的是晉王府三人去死。

陸挽釵用手支著身側的軟枕閉目養神,靜靜等著轎子停下來,不知不覺意識又陷入混沌,須臾才悠悠轉醒。

轎簾下方被輕輕敲響,陸挽釵聽出這是仰止的記號,當即開口:“停吧,我想自己走走。”

說著便掀開門簾走出來,此處是途徑禦花園的一條宮道,平時少有人來,那邊連著假山和湖心亭,陸挽釵點了兩個宮女和一個侍衛隨行,起身走進假山那邊。

“娘娘,這邊是宮人出宮多走的路,若有什麼衝撞到娘娘可怎麼好……”一旁的宮女擔憂著開口,想將陸挽釵勸回去。

可陸挽釵卻輕笑道沒事,又帶著人向假山那邊而去。

隻是一進去,冷風裹挾著濕潤的潮意便向眾人襲來,刺骨的寒風將樹枝吹得發出怪異的細微聲響,令人心中直發毛。

“老夫人這邊請,穿過這邊出宮會快一些……您當心腳下!”

這似乎是宮中太監的聲音,聽聲像是引著外命婦出宮似的。

她宮中的大宮女瞧了瞧已然暗沉的天色,不禁心生疑惑:都這時辰了,怎會還有命婦離宮?”

隻是很快她的疑惑便被解開。

陸挽釵坐在湖邊的茶凳上望著遠處湖麵,耳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她的耳尖動了動,“劉老夫人,不如來喝一杯茶,方才聊得不大儘興,如此也算晚輩對您的敬意了。”

劉氏藏在袖中的手微顫兩分,可記起方才姐姐康太妃的叮囑話,才將心神定下兩分來。

“她不過是陛下寵幸的一個民女,無權無勢,皇上一時新鮮罷了,等過了這股新鮮勁也就不足為慮。”康太妃頓了頓又道,“但我瞧著她不像個簡單的,你留意些彆讓她鑽了空子。”

劉氏這才坐下來,似乎想看清陸挽釵那帕子下的臉,總有意無意地瞥向陸挽釵那邊。

“聽聞老夫人信佛,那可否為本宮講講,怎樣能讓佛祖聽到訴求?”

“娘娘洪福齊天,自有陛下真龍相護,想是……不需要的……”劉氏眼神向一旁看去,避開陸挽釵的眼神。

“老夫人放寬心,我不過是個久病之人。”陸挽釵凝視著她的眼睛,輕笑一聲。

隻是這一笑在此時此地卻愈發令人戰栗起來。

“老夫人,不如一同去那邊走走吧,左右這宮門已下鑰了。”陸挽釵笑著開口。

沒給劉老夫人回絕之機,陸挽釵當即帶著宮女,另外讓侍衛跟著,二人一前一後離開石幾這邊。

後山假山的湖麵結的冰隻薄薄一層,這地方濕滑,偶有運東西的車在此處滑落,便會將湖麵的冰儘數破開,久而久之也便沒多少人敢走這條路。

劉氏跟著她走過來,心裡直打鼓,一時也摸不準這淑妃娘娘想做什麼。

天色愈發暗沉,厚重的烏雲將最後一絲餘暉也遮蔽得嚴嚴實實。

冷風從假山的縫隙中呼嘯而過,發出如鬼哭狼嚎般的聲音。

地上的落葉被風卷起,沙沙作響,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他們。

“翠柳,你抖什麼?”陸挽釵身邊的雲心疑惑地問一旁的宮女。

那被稱為翠柳的宮女先是感覺到有一陣陰風吹過,不禁打了個寒顫,她下意識地抱緊自己的雙臂,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恐懼。

然後,她仿佛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假山後一閃而過,她緊張地拉了拉雲心的衣袖,聲音顫.抖地說:“雲心,你……你有沒有看到什麼?”

雲心疑惑地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卻什麼也沒發現,正要說什麼,翠柳又驚恐地指著前方,“有東西飄過去了!莫不是鬼……”

翠柳自幼便對鬼神之事深信不疑,家中長輩也常講些鬼怪故事,此刻身處這昏暗且風聲呼嘯的假山之中,那模糊的影子瞬間勾起她隱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懼,她臉色煞白,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調。

聞言,劉氏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微微顫.抖,但她還在努力維持著表麵的鎮定,強定心神道:“彆……彆胡說!哪有什麼鬼。”

“什麼?”侍衛當即抽刀,“保護娘娘!”

可陸挽釵眉心微擰,“彆大動乾戈,興許是哪個宮的宮人走錯了。”

眾人將信將疑,可懸著的心卻仍然沒放下來。

一股冷風陰惻惻著吹過來,帶起劉氏的衣袖間的飄帶,不知名的聲響鑽進耳,令人毛骨悚然,劉氏隻覺得一顆心都登時懸了起來。

“啊!那那那邊方才有個紫衣女人飄過去了!”翠柳指著不遠處,徹底跌坐在地上。

“婆母……婆母……”

遠處.女子淒惻而帶著鬼森森的聲音在半空中回蕩著,愈發清晰起來,像是要在每個人心間炸開,將理智炸個乾淨。

“看她穿的衣裳……莫非是京中貴族夫人……可她為什麼會來找咱們?誰害死她的,去找自己仇人啊!”身後不知誰喊了一聲,頓時場麵更亂了。

劉氏腦海頓時一片空白,耳邊不住地爆鳴著,天黑得可怕,將心中的恐懼無限放大,當初那女人……死的模樣仿佛猶在眼前。

不……她是晉王的母親,是那賤婦的婆母,她不敢對她不敬!

渾身冰涼,氣血仿佛不再流通四肢百骸,整個人都僵硬著似的,可下一瞬,額角卻傳來一陣輕紗拂過的觸感,她抬起眼簾,眼前驟然是一張熟悉的慘白的臉。

隻是下一瞬,那女人的臉便七竅流血,口中喃喃著:“我要拉你一起下地獄,給我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