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她如今身受桎梏,恨不得奔回去親自侍奉在側,她緩緩闔上眼,顫.抖著將淚水壓下去。
父親……
曾經的愛寵和幼年與額頭相處之景仿佛還曆曆在目,母親在窗下侍弄花草,父親為她描繪丹青。
一個紮著雙丫髻的小姑娘便會跑進來拽著爹爹的袖子說想吃定勝糕,爹爹也會立刻將她抱起來,笑著刮刮她的小鼻子,“好,爹爹這就給你做。”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幾乎不能把自己從中拉出來。
“王妃安心,老大人那邊,陛下已有考量。”她耳邊驀的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陸挽釵將鼻尖的酸澀之意儘數驅散,努力將眼眶中的淚化開,而後睜開眼睛,旁人卻隻能看到她眸中的一片微紅。
她循聲望去,發覺竟是那日皇帝身邊的親衛軍,隻是此刻低聲回話,身上穿的也是普通侍衛的衣裳,似乎並不想旁人察覺他。
這卻令陸挽釵心一咯噔。
他何時來的?
“這是主子交給王妃的東西。”親衛又遞給她一個玄色錦囊,陸挽釵緩緩接過,將那東西打開,卻聽那親衛再次開口,“請王妃安心養病。”
隨後便又轉身隱匿於眾人之中,陸挽釵抓緊錦囊回帳房,將那錦囊裡的東西取出來,那赫然是張字條,裡麵還有個小瓷瓶。
拿出來微晃,能感覺到裡麵似乎有藥丸之類的小東西在壁內碰撞。
陸挽釵將那字條展開,眼眶微微睜大。
*
晚間,皇帝再次開宴,隻是這次,各位沒再穿著騎裝,眾人皆服常服坐於席間。
架火烤肉,又有果酒奉上。
很快便有肉香飄出來,鑽入每個人鼻尖。
夫人小姐們由著下人為他們布好膳,將肉切好後才吃上那麼一箸,銀杯盛酒,素雪躍動,雖無歌舞,但卻自有樂意。
陸挽釵本想喝一口麵前的果酒,可一想到身邊還有人監視,便隻得作罷,由著青荇給她倒茶。
上首的秦淵也隻是喝著酒,談及近日所獵之物,陸挽釵沒心思聽,皇帝的神色一如往常般冰冷,隻是說完會停頓一瞬,目光有意無意地往陸挽釵這邊望去。
眸光相撞間,秦淵卻神色暗暗收起,似乎並無什麼不妥。
可陸挽釵卻能從他眸中看到近乎瘋狂的欲.望。
陸挽釵一時心緒有些複雜。
她不禁想起之前收到的那張字條。
手指捏住那荷包,將係帶抽開,手指探進去,從中拿出一張字條來,她將那字條展開,字條上隻寫著幾個字:帝賜,養身丸,日服一顆,二日止。
而荷包底部便躺著一個小瓷瓶,她將小瓷瓶拿出來拔開蓋子,可她到底幼時跟隨哥哥遊曆四方,醫術多少懂點。
這哪裡是什麼養身丸?
草烏、半夏、白芨……這分明是劑假死藥!
陸挽釵登時明白過來皇帝的心思,他是想讓她假死脫身,隻是他認為她根本對她無情,所以才用養身丸為幌,設下這一局。
那麼……她捏著那小瓷瓶,眸光陷入一片深沉夜色中。
以此入局麼?
宴席觥籌交錯,陸挽釵袖中的手仍緊握著小瓷瓶,她望了望不遠處席間的晉王,眉尖微微蹙起,卻很快被她隱匿起來。
旁人就算注意到也隻會以為晉王妃是與晉王眉目傳情,夫妻情深。
“阿衡,明日回程,朕聽聞老夫人素來喜愛雪狐,那隻雪狐便賜與老夫人做些暖手之物吧。”秦淵望過去時眸色微動,不動聲色地開口打斷這鴛鴦情深。
帝王開口,晉王也隻得站起身來躬身行禮,“謝陛下隆恩!”
皇帝眼神示意,後頭的侍衛當即將雪狐皮遞給晉王身後的小廝。
戲已演到此處,陸挽釵也隻好跟著站起身來謝恩,抬起頭來時,眸中儘是複雜的笑意。
秦淵觀她神色,雖漆黑瞳眸之色未有什麼變化,可他拿酒杯的手卻頓了頓,隨後才抬手叫她平身。
陸挽釵坐回去時,手落到一旁的茶杯上,她拿起喝過一口後,又緩緩將茶杯放到桌上。
落下瞬間,她心底便已做出選擇。
入局。
*
回京路程似乎比來時更慢些,陸挽釵被晉王控製著與他同乘一車,雖萬般不想見到他,可卻隻能如此。
她已服下一顆藥丸,隻待回到王府,她便服下第二顆。
她掀開車簾望著不遠處的路,此處周圍一帶荒無人煙,若出了什麼意外,她便隻能是“一抔黃土”。
皇帝的安排大抵在此,可她還想再拖一拖。
死之前,她還想再會一會老夫人和方懷玉。
從前種種,她總要先收一收利息。
“怎麼?王妃莫不是對圍場之事還有興味?”晉王盯著她掀車簾的動作,忽而冷冷開口。
“雲霧銀雪,恐怕是個人都會心存喜愛之意吧。”陸挽釵慢慢將車簾放下來,不鹹不淡地道。
晉王凝視著她,忽而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這位妻子。
當年成婚他甚至都沒掀開她的蓋頭,便提劍上馬出征,一去又是半年,回來後,他和她相見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在他的印象中,這位先帝賜婚的王妃雖貌美,可卻平平無奇、性情木訥、小門小戶。
而他見過她一麵後,也愈發堅定和加深這印象。
但觀如今種種,他再打量這位王妃,卻敏銳地覺察出一絲不同來。
尤其那日她還和皇帝一同回來……晉王並不信什麼刺客擄掠那話,當日帳中把守森嚴,她根本就不可能是被擄出來的,否則早便被巡邏守衛察覺。
可當他從腦海中拚湊出一個可能的真相來之後,卻停頓一瞬,猛然望向陸挽釵。
不……不可能。
陸氏不過是個弱女子,能做到如此的隻有……
陸挽釵瞥了他一眼,雖不知他在想什麼,可卻還是抬手給他倒上一杯茶,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王爺請喝茶。”
晉王仍在盯著她的臉,良久,才開口道:“回府後,王妃禁足,非我令不得出。”
而後甩手推門下了馬車。
隻留一旁的陸挽釵怔愣著,可很快她便咂摸出味來。
王爺殿下這是回過神來了。
陸挽釵摸索著那荷包,藥瓶裡最後一顆藥丸還靜靜躺在裡麵。
她一閉上眼睛,便能想起往日種種。
罰跪、抄經、誣陷、冷落、毒藥、侍奉晨昏定省……
“陸氏,你便是如此抄經的?”
“作為正妻卻如此善妒,去祠堂跪上一日,不許用膳!”
“歸寧?歸什麼寧?你夫君重傷,你不思照料,反而想著歸家?果真是小門小戶!”
“廢物,這麼多年連孩子都懷不上!”
“……”
方懷玉的臉將眼前老夫人的麵容撕碎,笑語盈盈地端著藥碗,“姐姐,喝了坐胎藥吧。”
那笑意逐漸深起來,似乎要將陸挽釵拉入深淵,萬劫不複。
陸挽釵遽然間睜開眼睛,胸口劇烈起伏著,須臾才緩回神來。
果然切膚之痛不是輕易便可忘卻的。
*
一日後,車駕抵達京城,陸挽釵的馬車一到王府門口,便被晉王提前安排好的人帶回自己的院子,甚至不給她喘息之機。
簡直像押解犯人。
可陸挽釵並不在意這些,她回去後便繼續服用令人麵上衰弱的藥物,在外人看來,她的病似乎又再次複發。
府中並無人在意這位王妃的死活,隻有方姑娘心腸仁厚,求了老夫人來守著她,每日為她熬藥。
陸挽釵沒有拒絕,甚至反過來,她巴不得方懷玉撞上她的刀口,方懷玉滿心歡喜隻要接著往她的藥中投毒,日積月累,她便會不留痕跡地死去。
可方懷玉下得越狠,日後,方姑娘的處境便越慘。
陸挽釵淺笑一聲,不動聲色地喝下那碗早就被替換過的藥,她扶著床榻旁的軟枕,臉色蒼白如紙,卻還是拚命擠出一個笑來,“多謝妹妹了。”
隨後眼簾垂下來,“這王府,原來還是你最關切我。”
方懷玉一笑,“王妃姐姐放寬心,玉兒一定將您的身子照顧得妥妥的。”
陸挽釵抬眸望著她。
是啊……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任誰來了也隻能說她是正常老死,誰會往中毒一事上想呢?
她忽而想知道這位方姑娘是如何養成的這副歹毒心腸,以及她在下毒之後怎的還能對著受害者笑靨如花。
她輕咳兩聲,竟是連拿茶壺的力氣都有些弱了,方懷玉連忙上前扶住她,“王妃姐姐沒事吧?”
“沒……”陸挽釵又虛弱地咳嗽兩聲,抓住她的衣袖,“沒事。”
她不動聲色地將方懷玉衣袖上的銀絲扯下來兩根,突然咳嗽得更厲害,緊緊抓著方懷玉衣袖不鬆手,竟吐.出一口血來。
“對不住,將你衣裳弄臟了。”陸挽釵眼眸微微闔了闔,似乎沒有力氣般,隻能含歉意一笑。
方懷玉看了看自己的衣袖,雖眸中一閃而過一縷嫌棄與厭惡,卻還是很快將那思緒藏起來。
對著陸挽釵,她露出來的隻有擔憂與關切。
“還說這些做什麼?姐姐先躺下緩一緩!”方懷玉扶著她躺下來,又細心地將錦被拉上來給她蓋好。
“我不放心姐姐,這幾日便由我守著姐姐吧。”方懷玉道。
陸挽釵:“好。”
青荇一直想說些什麼,可陸挽釵卻像是病糊塗一般根本聽不進去,急得她嘴角上都生出幾個瘡來,疼得很。
她本想去尋大夫為王妃醫治,可府醫來了之後卻也隻是不鹹不淡地說上幾句風寒靜養即可。
可王妃那般模樣怎可能是風寒這等小病?
青荇心急如焚,剛想到去求晉王時,可卻聽聞晉王被陛下調出京城賑災,並不在府中,便更是心焦。
周身起了風,很冷,吹得她隻得裹緊身上的衣衫。
不知怎的,她總覺得這兩日的風格外大似的,她的心也莫名其妙像是懸著一塊巨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