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抒宜知道傅斯嶼今天會聯係她。
兩人簽訂合約時她依稀記得,合同承諾會保障她的人身安全雲雲,當時她隻覺突兀,現在想來,傅斯嶼早已考慮過她身份曝光的可能,所以他提出給她配保鏢,林抒宜也沒太過驚訝。
但她還是拒絕了。
話筒裡,男聲稍停,“為什麼?”
一簇行人推門而入,林抒宜朝落地窗側站遠些,細細的氣音呼出逸散的霧,“要是一直沒危險呢,總不能讓保鏢一直跟著。”
傅斯嶼:“當然可以。”
“我不可以。”她掩嘴道。
林抒宜毫不懷疑他這句話的真實性。在信守諾言上,她對他還是很放心的。
但雇保鏢這事還是有點扯。林抒宜討厭被尾隨的感覺,無論近距還是遠距離。就好像在她腦袋上豎了個警鈴,時時刻刻提醒她暗藏凶機。如果真安排了,她絕對會草木皆兵焦慮度日。
但更重要的是,她打心底不認為曝光身份這事有多危險,一群未成年女孩能對她做什麼?要挾她跟傅斯嶼離婚?在她租房放死老鼠恐嚇她?
大多數人的行動力隻夠他們在網絡大放厥詞,如果真有青少年誤入歧途,她會讓她們付出代價的。
林抒宜接著說,“你之前帶過保鏢嗎?”
男人的聲音透著冷感,像是邊皺眉邊說,“這不一樣。”
那就是沒帶過了。
有風吹過,林抒宜縮緊脖子,“你放心,我有基本的自保能力。”
這是很自謙的說法。實際上她大學四年跟著程鈞在跆拳道社真材實料學了不少,在市級賽上可是拿過獎的,研究生期間也保持著健身習慣。
雖然達不到專業水平,但靠防身術、包裡隨身攜帶的辣椒水和防狼棒,對付一群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
對方一直沉默,林抒宜忍不住問,“我第一次去見你爸媽那天穿的無袖裙,你看見我手臂上的肌肉了嗎?”
門外信號差,在夾雜著窸窣電流般的噪音中,她聽到一聲微不可查的哼笑,像細網攀附耳廓,“不要保鏢,司機總行吧?給你配輛車。”
對林抒宜突然被一輛配有司機的奧迪rs7接送這件事,反應最大的人是陳慕然。
林抒宜給出的理由是,家裡有喜事,所以沾光收了禮物。公司同事問什麼喜事,卻在她說出繼母懷孕後紛紛默契地避而不談。
這也是宜市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人情淡漠意味著強邊界感,隻要你想,你就保有不被深究的權利。
但陳慕然不是很會看眼色那一卦,不然也不會在她明確表示自己對追星毫無興趣後執著地跟她聊cracker.好在這人意不在此,對痛失地鐵搭子隻撂了句“你背叛了工薪階級”,隨即沉浸在白月光成家的複雜心緒中。
司機叫劉全,跟傅斯嶼身邊那位不同,他身形高大,剃寸頭,沉默寡言,打方向盤時手臂肌肉鼓脹,很輕易就將貼身羊絨衫撐開。
作為專職司機,劉全的敬業程度令人佩服。尤其當他堅持把她送到租房附近的小公園,隻有幾百米,在她聲稱這隻是一次飯後散步的基礎上。
比起司機,更像貼身保鏢。不知道傅斯嶼給他下了什麼命令,但幾番口舌下她好歹保住隻屬於自己的私人時間。
隻是時間短暫,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在林抒宜心中有個程序清單,列著結婚後附加的必做事項。比如雙方家長會麵,比如請客,請客,請客。
同時請,分開請。請完她這邊再請傅斯嶼這邊,但無論如何,林抒宜從沒想過自己會被一個小孩難倒。
壁掛式電視機正在播放某婚戀綜藝。電視屏幕不大,款式做舊,像是裝好後再沒打開過。介於這是她第二次來他們的“婚房”,照傅斯嶼的說法,他爸媽帶著小孩吃完晚飯就走,但還是打得林抒宜措手不及。
蜜裡調油的新婚夫妻周末不住一起多少引人起疑,所以傅斯嶼打電話後林抒宜立刻來了,雖然隻比傅肖一家早到十分鐘。
來得過於倉促,所以張青玉問她電視機遙控器在哪時,她條件反射看傅斯嶼。然後她就跟傅斯嶼滿客廳找了五分鐘,最後打給保潔才找到。
屏幕一開始播放的是小豬佩奇,直到張青玉把平板給高易,然後津津有味看起綜藝。十五分鐘後,高易小朋友坐在張青玉和林抒宜中間,早已扔掉平板,抱著膝蓋,一手揪著毛線帽,伸長脖子,大眼睛瞪得像玻璃珠子,指著電視中的人,麵容姣好的女星得知丈夫聯係初戀後哭泣,“她為什麼哭?”
可能是害羞的緣故,他有意避開林抒宜,緊挨著姑姥姥。問完扭頭看向張青玉,等待她回答。
“小孩彆看。”張青玉目不轉睛盯著電視,蒙上他的眼睛。
高易把她的手扒拉下來,越過林抒宜問她旁邊的傅斯嶼,顯然傅斯嶼也不想正麵回答他,“你還是看小豬佩奇吧。”
高易心不甘情不願哼了聲。但他已無能為力,傅肖把做飯阿姨請出去,現在正在廚房大展身手,張楚禮——半小時前以“找傅斯嶼有事”為由不請自來,正在二樓書房處理公務。
又過了三分鐘,被小孩偷瞄的不知道第幾十次,林抒宜捉住他的目光,柔聲解釋,“因為她發現這個人不值得愛。”
小朋友震驚地瞥她一眼,耳朵唰地紅了。像感知危險的貓,不動聲色朝張青玉懷裡縮了縮,林抒宜不再看他,繼續看電視,幾秒後聽他奶聲奶氣說,“那她為什麼還寫不離婚。”
他這會從張青玉懷裡掙脫出來,離她不近,但也不算遠。顯然他從電視裡的觀察員解讀中了解了什麼,又有了新的疑問。
能獲得社恐小朋友的信任來之不易,所以林抒宜努力解釋得通俗易懂,“離婚之後她就沒錢了,不好離。”
話音剛落,傅斯嶼按滅手機屏,若無其事拂她一眼。
對話就這麼斷斷續續接著。
“他們為什麼吵著吵著就哭?”
“他們都很委屈。”
“膽小鬼,我被老師罵都沒哭呢。”高易噘著嘴,整個放鬆下來,兩條短腿懸著晃來晃去。
她信手拈來,“你很勇敢。”
上綜藝的夫妻開始麵對麵,坦誠舊日戀情。
這段文本量很大,高易跟不上節奏,注意力從電視挪下來,“舅媽。”
“嗯?”林抒宜看入迷,頭也不抬。
“你跟舅舅也能上這個節目嗎?”
林抒宜一怔,“離了婚才能上。”
小孩看得很認真,反駁說,“有兩對都沒離呢。”
她又說,“感情不好才需要這個。”
“噢。”高易說,“但我覺得你們一點也不像結婚了。”
“.........”
平淡的語氣,炸裂的內容。高易小朋友顯然不認為自己平地起驚雷,以一副小學究口吻撂下他悉心觀察的真理,說完抓起茶幾上的青提吃。
林抒宜條件反射同傅斯嶼對視,對方也愣了片刻,表情很快隱藏眼睫之下。再抬頭時,張青玉已經盯著她看了不知多久。
那是一種...洞察一切的眼神,她不責備高易,也不為他的發言有一絲一毫波瀾,目光很快移開,但黑色瞳孔中赤裸如細針,戳破謊言般尖銳的部分還是迫使林抒宜後背浮了一層冷汗。
高易是個很好學的小朋友,所以他還停留在未解答的問題中,試圖給出論據。
“我爸爸媽媽經常親親,我爸爸叫我媽媽寶寶,也叫我寶寶。”他邊吃邊說,鼓鼓囊囊的嬰兒肥軟嘟嘟擦過林抒宜的手臂,他問傅斯嶼,“你也會叫她寶寶嗎?”
言下之意是你應該沒叫吧,反正我沒聽過。
高易同學在家庭談話中常常因為年紀小難以上桌,而在忽視他的大人中,又以傅斯嶼最甚。說來慚愧,他曾經被舅舅打電話時的冷臉嚇哭過,後來張楚禮姨媽告訴他,舅舅吃小孩,所以你離他遠點。
轉折發生在兩年前,他因為挑食、打碎客廳昂貴的瓷瓶以及把舅舅的紅包扔到垃圾桶挨了打,是傅斯嶼把他從他爹的魔爪下救出來,給他膝蓋的擦傷貼上創口貼、重新給他一個紅包,明確表示自己不吃愛哭鬼小孩,雖然也沒否認不吃彆的——但是,總而言之,在他隨手用吉他彈出他最愛的動畫片主題曲時,他就把這位舅舅當好朋友了。
很可惜的是,他的大朋友並沒有因為他的示好變溫柔,而且不管他怎麼求,都沒再給他演奏過。但沒關係,他可以容忍他的缺點。況且,傅斯嶼也不是完全不理他,十句裡總有一句有回應,就比如現在。
傅斯嶼撩起眼皮看他,相當淡定,“在你看不到的時候。”
“想玩遊戲麼?”他接著說。
“想!!!”
“上樓。”
小孩有點猶豫,轉身看張青玉,傅斯嶼想了想,“我們會替你保密。”
距離上一次玩遊戲還是兩周前,高易下定決心,“那你跟我拉鉤。”
......
吃完晚飯,傅肖和張青玉並未久留。隻是哄高易從影音室出來費了些功夫,最後林抒宜承諾他下周還能來家裡玩,這才把這位小祖宗的手從手柄扯下來。
隨著汽車尾氣由濃轉淡,林抒宜半倚門前的廊柱,借冷空氣醒酒。
庭院多草木,彎月下投擲濃鬱的灰色陰影。夜色寂靜,身後電子鎖的彈響就愈發清脆。
傅斯嶼剛洗完澡。今天這頓飯對兩人來說都是意料之外,他就比林抒宜早到半小時,除了把做飯阿姨喊過來、把二樓她的東西弄亂——也就是說,帶著淩亂但溫馨的生活痕跡外,連衣服都來不及換。
像是匆匆吹過頭發,乾燥的部分蓬鬆柔軟,但前額發稍仍舊殘留水汽。傅斯嶼的頭發很少遮蓋額頭,至少工作時間都露出來,隆起的眉骨和眉壓眼與西服、商務會議或慈善晚宴完美適配。但在這種順毛時刻,尤其他褪下西裝,披了件羽絨服,看上去更像不知名樂隊的頹廢樂手、或是工作不久的愣頭青。
說明高管也是怕冷的,沒人可以拒絕寒冬裡的羽絨服。
林抒宜暈乎乎想,又注意到他手上夾了一根煙,走到她身邊。
或許是她偏眸盯煙的時間太久,那隻夾煙的手一鬆,煙掉落口袋,男聲從高處往下灌,“想看我會不會抽煙?”
“你想抽。”她下結論,就像抓到張青玉那個微妙冷靜的表情後,她篤定對方,甚至包括傅肖在內早就洞若觀火一樣。
被發現又怎樣呢?不管是她跟程鈞此前發生的事,還是協議結婚,這都改變不了兩人領證的事實。說到底,對傅肖來說,看著兒子成家立業比他真正的幸福更為重要。那張青玉呢?她在這件事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女人將紅珊瑚戒指卡入她指間的觸感經久不散,像紅綢緞、蜜蠟與血色珍珠。珠光折射在她眼中,她說,“謝謝你願意陪斯嶼度過接下來的人生”,她眼中的真摯像寶石,閃亮到刺目。
隻是萍水相逢地捆綁到一起而已,被發現了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想到傅肖的病,張青玉對她說的話,林抒宜隻能糟心地一杯杯滿上。
她敬了很多很多酒。
“有點,”傅斯嶼坦白,“有些東西不碰倒還好,一碰就容易停不下來。”
她想說這不就是上癮嗎,她偶爾也會這樣,比如一個月都不喝奶茶,但一旦喝了就每天都想喝。
但傅斯嶼繼續說,“有時候你以為這個習慣不會再有改變的可能了,但隻需要一些契機——或者說意外。”
他說這話時慢條斯理,語氣分外低沉。兩人都喝酒了,但傅斯嶼喝得不多,林抒宜等他把話說完,但他沒再說,任風將留白吹散,低垂著眼,眸光落在她臉上。
林抒宜卡頓了下,顯得有些乾巴,“我們是在討論煙嗎?”
“當然了,寶寶。”
“......”
如果說林抒宜此前還懷疑他喝醉了——畢竟他很早就承認自己酒量一般,但現在,她確信對方非常清醒。
因為他說這話時特地調整了聲線,像琴弦擠壓凹陷發出顫動低吟,沙啞撓人,這讓林抒宜想起多年前粉絲珍藏有關他的低音炮音頻,結尾有一句輕飄飄的寶貝,她不知道是哪一個現場,甚至有可能隻是某個酒吧駐場,但對於剛入坑的她來說無疑如夢似幻,以至於她還記得當時滿臉羞紅地捂著臉,先檢查藍牙耳機確實沒漏音或者連到彆人手機上,然後悶在枕頭上無聲癡笑糜爛又狂亂,最後在被窩翻來覆去的場景。
更彆說他現在眼底帶著隱約的促狹笑意。
舊日種種穿過時間,鮮明而尖利地將她釘在原處,像是懲罰她的健忘,又要把痕跡鐫刻其上。
酒氣來得不是時候,從胃中洶湧,將她的臉頰灼燒滾燙。
“這個表情不行。”傅斯嶼點評,用一種相當正派又嚴肅的語氣,好像剛才幾秒內發生的不過是錯覺。
喉嚨發癢,林抒宜下意識撫摸。手抬到半空又收回去。她意圖收斂任何會出賣她的神色和小動作,慢吞吞問,“什麼表情?”
“見鬼的表情,反正不是新婚夫妻相處時該有的表情。”男人好笑道,還能分神調侃她,“甚至騙不過小朋友。”
“下次我還會喊,你適應一下。”冷風愈烈,傅斯嶼插著兜往回走,走到門口見她沒動,問,“不回來?”
林抒宜揉揉下頜,“...司機快來了。”
“這麼晚還回去。”他聲音淡下去。
“跟朋友約好了,”林抒宜局促道,手機來電,來得很是時候,她趕緊接通,隨即對傅斯嶼說,“走啦,晚安。”
“晚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