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陽錯1(1 / 1)

三棄師門 酒間花錢 4533 字 4個月前

命格凶煞克六親……

沒有上玉匣宮之前,李溋一個人在高高的宮牆裡。父親不親他,母親不要他,太監宮女都能欺負他。大家都說,皇子凶煞,和他靠近的人都會被他克死。

他的幼年被這些話包圍,所以即使不知事,也記住了這句“命格凶煞”的含義。李溋不知所措,腳步不自覺遠離正堂。可又想聽聽師尊怎麼說,於是折返回去,趴在門邊細聽。

然而山月始終沒有回應。小孩的心越來越沉,他忽然沒有勇氣等待答案。黑夜穹頂,望遠山一重又一重,天地之大,這世間哪怕一毫一寸,都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正堂內,吹了半天的茶還是燙。山月不喝了,道:“我當什麼大事,怎麼不再加一條覆滅天下,欺師滅祖?宮中的權利鬥爭向來如此,人神鬼,凡是能絆倒對方,都是殺人利器。阿溋中宮獨子,免不了受些編排。”

薑麟道:“就是因為嚴謹才可信!你給他算過八字沒有?”

山月道:“性格決定命運,少信這些。”

薑麟震驚:“我們不就是搞這些的!”

山月:“師兄當年也被說熒惑亂政,受了許多磋磨,可他後來推翻暴政,做了一代明君。命運這種事,誰說得準呢。”

可對前朝來說,祖師的確亂政。山月說完,和薑麟一起沉默了,算命總是越討論越真實。二人默契得忽略這個話題,山月道:“要攪亂天下,至少先沾染權利,留在玉匣宮,遠離皇城正好。”

薑麟道:“你說得對,自古預言煞星,就開始折磨迫害那個倒黴蛋,殊不知這些折磨和迫害才是逼人反撲的原因。咱們玉匣宮不至於連個人都養不起。”

山月:“從前覺得他的情況,和同齡人多接觸為好。但三十階和阿溋太不對付,這樣下去不行。我想過了,了解這件事情之後,我暫時離開玉匣宮,帶他遊離四海。”

薑麟笑道:“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去吧,你親自教不比他們好?”

她又麵露憂色:“門下弟子趨炎附勢,欺淩弱小,這種風氣長久下去可怎麼好。”

山月:“人多的地方事多,否則要門規戒律何用?但是……”

她默了片刻:“這些年我忽然覺得,玉匣宮的戒律太多、太嚴、不光門生,長老仙尊心裡的弦都繃得緊,越緊張,越需要發泄……”

山月一直秉承規行矩步、恪守成憲的原則。無論對玉匣宮內,還是天下仙門,行懲戒一言而定,不容私情。玉匣宮的戒律也是修了再修,力求麵麵俱到,不留一絲空隙。今日卻一反常態,薑麟心道:“仙道魁首帶上孩子,都得瘋。”

山月道:“都是後話,未銘劍紛爭,試過感應法訣後再定。”

薑麟:“隻能如此,不過三日後不行。”

山月:“為何?”

薑麟道:“你忘了?兩年一次,萬神窟禁咒加固。”

山月揉了揉額頭:“忘了。”

月亮從雲中露臉,把大桃木的枝葉照進暖閣。山月提燈回到暖閣,關門時,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凝視探究,她把目光移向裡間。裡間除了床鋪書案,還有一張窄榻。此時,規整的窄榻上似乎有個人蜷縮著,黑夜裡,他的身體緩緩起伏,像一隻瑟縮的小獸。

今夜,山月的心弦也緊緊拉扯,見到潛伏進來的小東西,那根弦被輕輕撥了撥。

她掛起燈籠,坐在窄榻邊,掀開被子一角。

“怎麼跑到這裡來?”

李溋露出腦袋,火光裡,那雙淺眸含著水氣。他靠近師尊,沒有說話。

他來穹頂的時候太小,從前總蜷在這張窄榻上睡覺,後來窄榻專屬於他,做噩夢,或者心情低落時,他總來這裡睡。一覺睡醒,什麼煩惱都沒了。

山月道:“做噩夢了?”

李溋搖頭,他抓著山月的發帶:“想起師尊,帶我回穹頂那天。我一直,不相信是真的。”

山月輕聲笑了笑,李溋問道:“為什麼?”

山月:“為何收下你?”

李溋點點頭。山月沉默片刻後,她把沉重的正禮冠卸了下來。這頂代表仙道至高之位的冠,從不在外人麵前摘。

第一次遇到李溋,是個雨天,玉匣宮似乎永遠在下雨。那天山月走的路不尋常,於是在不尋常的路上,遇到了不尋常的李溋。

小孩比現在更小,小小一團蹲在雨裡,畫歪歪扭扭的符文。樹枝劃過沙地,發出沙沙聲。他畫完一遍又抹去,反反複複數次。雨水打濕了大半個身子,他冷得發抖,卻執拗著眼前的符文。

山月把傘撐在小孩頭頂,那孩子抬起頭,漂亮的淺眸盯著山月看,片刻後,又低頭畫符。

“你是哪一階的弟子,在這裡做什麼。”

小孩:“三十、畫符……”

山月:“下雨了,不冷嗎。”

“學不會,挨打,不讓回……”小孩把手小心攤開,手心紅彤彤,隆起一大塊,傷勢很嚴重。

他還不會說話嗎?受罰又挨打,但他眼裡卻沒有眼淚。

山月把人帶回穹頂,給他換衣服上藥,教他畫那張怎麼也畫不好的符。幾日後,她查出三十階仙尊收受賄賂,虐待弟子,隻教授家中送禮的弟子,對其他弟子非打即罵。

她將其除名,讓三十階弟子重新考核,重新分配。眾仙尊選擇心儀的弟子,唯獨與常人不太一樣的小孩沒人選。

他孤零零站在大殿,時不時偷看山月。掌門問了三遍,才有仙尊願意收下他。見他跟著彆人走,山月脫口而出。

“孫仙師,你名下弟子多,這孩子特殊,需要費些心力。不如,給我帶回去吧。”

後來,他拜她為師。從誰都不要的棄徒,成了人人豔羨的穹頂首徒。

過往記憶閃過腦海,山月也不知道為什麼收下李溋,是可憐?是同情嗎?

她實話實說,李溋道:“您有,不知道的事情?”

山月:“師尊當然有不知道的事情。”

“但……不是因為可憐你。”山月捏了捏他的臉:“因為可愛吧。”

李溋靦腆笑了笑,山月道:“師尊沒有收過弟子,過去很多年,我都是一個人。或許覺得孤單,想有個人陪伴。”

李溋聽了這話,原本自憐自棄的心,生出一股責任感,他認真說:“我陪師尊,一輩子。”

山月摸了摸小孩的臉頰,笑道:“好啊,我們說定,你可不能丟下師尊跑了。”

李溋連連點頭,他捏著發帶玩,又問:“師尊,彆人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山月不知道他在指什麼,思來想去,也隻有舒言揚他們說的那些,什麼自己可憐他才收下他,早晚有一天他會被彆人取代之類。山月道:“師尊悄悄告訴你,在這世上,人言是最不可信的東西。”

李溋:“那什麼,才是真的?”

山月:“行為,看他們都做了什麼。有的人在你麵前說話好聽,可是背著你做壞事,你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李溋:“壞人!”

山月:“反過來呢。說話不好聽,做的全是好事。”

李溋猜測:“好人?”

山月點頭:“對,不過這種人容易吃力不討好。不好聽的話也會傷害身邊人,阿溋不要學。”

李溋道:“好難……”

山月道:“好壞的界限就是很難,分辨真假,也很難。”

李溋想了想,道:“師尊對我好,是真的。”

山月:“師尊說話好聽?”

李溋點頭:“除了罵阿溋的時候。”

山月捏他鼻子。李溋又問:“師尊……你是不是,親人?”

“親人?”

山月意外,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想了想說:“一日為師終身為……”這個世界居然沒有女師尊用的成語,她改口道:“我當然是阿溋的親人。”

李溋卻露出了害怕的神色:“我不要……”

山月道:“你不要我?”

“要!”李溋連忙說,又改口:“不做親人……”

山月:“不要師尊做你的親人?那要師尊做什麼?”

李溋思索很久:“師尊就是師尊……獨一無二,旁人比不上。”

山月笑道:“學會遣詞造句了。”

夜談良久,小孩終於困了,他和以往一樣賴在暖閣睡。

第二日,山月一早去萬神窟,顧慮靈劍台鬨劇,她囑咐李溋,這幾天不想上課可以不去。

李溋卻道:“師尊放心!我去上課,不管他們!也不打架……”

這讓山月頗感意外,她不知道昨夜的波折和夜談,讓李溋的心境大有不同。他不再究詰那些流言與預言,同門欺辱他如何,父母不要他又如何。人本就無法既要又要,他已經有天底下最好的師尊了。

這日之後,李溋除了上課,走路都在畫法訣。靈劍穀鬨劇傳遍整個玉匣宮,不少人在背後議論他,李溋充耳不聞。他和舒言揚同期,二人難免碰上,舒言揚身邊的同伴嘲笑李溋,舒言揚常常製止,效果微乎其微。

這日,他們像往常一樣大喊:“學會了沒有啊!四天嘍!”

從前李溋隻當聽不見,走了就是,今日他卻停下來腳步,回頭看著眾人。

好幾天不得回應,今天見他看過來,眾人齊齊一愣。舒言揚忙說:“抱歉師兄,他們不是故意的。”

李溋看了他一眼,道:“你早知他們說話,不好聽,為什麼,一開始不阻止?”

舒言揚一怔。

李溋走上前,眾人警鈴大作,以為他要動手,師祖不在,沒人能拉倔驢。一人道:“你……你想乾什麼?先搶劍後打人!就算師祖在,也不會再偏袒你!”

李溋看也不看他們,衝舒言揚抬了抬下巴:“你會了?感應法訣?”

舒言揚不明所以,點頭道:“會。”

李溋道:“教我。”

在玉匣宮,舒言揚明儀知禮、樂於助人的名聲遠播。李溋都開口了,他當然不會拒絕。

於是,玉匣宮出現了一副奇景,昔日死對頭天天湊在一起,一個皺眉苦教、一個皺眉苦學。兩日後,李溋終於小有所成,他心中高興,跟舒言揚道:“師尊說,帶我下山玩,兩年後才回!我現在允許,給你講完劍魄故事,再走!”

說完,沒心沒肺般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完全沒注意舒言揚僵住的表情,喊了句謝謝你教我!跑了。

一股鬱結之氣堵在舒言揚心頭,差點沒緩過來。看著李溋雀躍的身影,同伴道:“言揚,你怎麼真的教他?讓他學會了明日……”

說到這裡,同伴被人推了一把,示意他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