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秋分,本該是天涼好個秋,然而秋老虎橫行,烈日肆意地烘烤著萬物,空氣都逐漸焦灼。晌午未至,往日喧囂的省道僅餘零星幾輛車穿行。
漆黑的彆克車由平整的柏油路軋入碎石子小道,輪胎似是在一片熱浪之上翻滾。
向思淼在一陣顛簸中驚醒,來不及醒神就被車窗外的景象吸引。
成片空曠的土地上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大片風機。一排排的風機沿著公路路標曼延而開,最遠處仿佛綿延著天際,曠闊與寂寥交織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美感,甚是壯觀。
透過車窗,依稀還能看到白色的葉片在呼啦啦的轉著圈。
她頓時睡意全無,將臉貼近車窗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哢”的一聲,車窗被解鎖,車玻璃慢慢退下,轟鳴的風夾雜著滾滾熱氣撲麵而來,鼻腔被侵襲,轉瞬便下沉至胸腔,喘息變得困難起來,她連忙托手掩住口鼻,聲音也變得含糊不清:“這風太討厭了,受不了。”
趙一銘連忙鎖上車窗,透過後視鏡看著她的神情隱忍著笑意說:“彆,咱們可都指著這風討生活呢。”
風機有了風才能運轉發電。
向思淼感受著車內的冷氣,整個人舒服多了,她伸手隔著玻璃指向遠方敬業工作的風機問道:“這都是我們公司的風機嗎?”
“是,風機的背麵有我們公司的標識,感興趣的話明天帶你去現場看。”
“嗯。”向思淼頓時來了興致,壓低著聲音問:“就快到了吧?”
“早著呢。”趙一銘掃了一眼導航,握緊了方向盤壓低聲音說:“還有四十分鐘到駐地,你可以再睡會。”
“還要這麼久啊?”
向思淼看了眼手機,出發到現在已經三個多小時了,風機已近在眼前,沒想到駐地離現場還要很遠。
趙一銘轉了轉方向盤,不以為然地說:“這車程已經算是近的了,區域有的現場條件更艱苦,駐地到風場都得兩小時。”
來之前,向思淼也做過簡短的調研。
目的地雲溪風電場是離他們辦公室最近的一個風場。風場地處平原,交通便捷,經濟條件在所有風場中也算上遊,平常有技改研發或者展覽大多會選擇這裡,算是一個示範類陸地風場。
此次恰逢雲溪風場技改期,技改驗收和安全培訓恰好環環緊扣,項目完成得好了也能為其他風場提供寶貴經驗支持,算是辦公室本月最重頭的工作了。
交談間,汽車緩緩駛入一片黃土路,近了向思淼才發現,路的兩側皆是荒土和雜草,風場的環境著實荒蕪得很,強烈地清冷和寂寥瞬間湧上心頭。
這場景,若有吟遊詩人經過,怕也能賦詩幾卷。
就這麼傻傻地看了半個多小時荒地,終於有了人煙的痕跡映入眼簾。
趙一銘驅車繞過還算喧鬨的街道,在一個個小巷子裡七拐八拐的駛入目的地。
映入眼簾的便是高牆上橫掛的牌匾,上麵刻著已經生鏽的五個猩紅大字——雲溪大劇院。
院子的門大敞開著,很快就有人迎了上來。
“歡迎各位領導蒞臨我們風場視察工作。”
趙一銘上前握住那雙歡迎的手寒暄道:“哪有什麼領導,咱們辦公室幾位同事一起到風場來學習學習。”
向思淼縮在他背後,像極了春節跟著家長走親訪友羞於打招呼的小孩。然而,躲是躲不掉的,趙一銘推她上前,熱絡地幫她介紹道: “張工,這就是我們辦公室唯一的女同胞向思淼。”
“你好,思淼,歡迎歡迎啊。我們電話溝通過好幾次,可算是見上麵了。”
風場總工張勇是個典型的東北漢子,熱情仗義,從見麵開始臉上就一直掛著親切地笑意,向思淼內心的緊張感頓時減少了幾分,她禮貌地喊了一聲“勇哥好”。
“好。”張勇點頭,指著院子一角體貼地說:“賓館已經訂好了,大廚正在做飯,還得等一會,你們需不需要先去賓館寄存一下行李?”
趙一銘:“我們不需要了,直接送思淼去賓館就行。”
其他人都是一個雙肩包,唯獨頭一次出差的向思淼帶了笨重的行李箱。
張勇回頭喊了一聲“周航”,示意他開摩托車送一程。
賓館的另一側在修路,汽車過不去,摩托車從巷子子裡抄近路更快。
被點名的小青年似乎不想去,被張勇不著痕跡地踹了一腳後,很不情願地扯下棒球帽,換上頭盔開著摩托漂移過來。
趙一銘將向思淼的行李箱遞給他,他調整了位置,頭也不回,孤傲地反手朝身後遞了個頭盔給向思淼。
也就短短三五分鐘車程,向思淼感覺像是進了趟桑拿房,渾身黏糊糊的難受極了,她摘下頭盔,整張臉被捂熱的透紅,劉海被汗浸濕皺巴巴地貼在額頭。
她將頭盔還給周航,總覺得他不壞好意,此刻他看著她的倒黴模樣,那表情,似乎還挺暢快?
好在,周航最終還是沒有撂挑子,幫她辦好了入住,提著行李箱送她到三樓房間。
“我在樓下大廳等你。”
話一說完,他就飛快地竄下樓。
向思淼第一時間開了空調。
賓館的空調看上去就很老舊,外殼還微微泛著黃,啟動時噪音聲沉重,向思淼也沒敢將溫度調到最低,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降溫,她卸下背包,從包裡取出水杯狠狠灌了幾口冷水,她拿水杯貼著依然發熱的臉頰物理降溫,然後單手從包裡掏出手機。
手機屏幕通知顯示有十二個未接來電,看著熟悉的號碼,她不禁有些心慌,出發時為了不打擾同事休息她特意將手機設置成了靜音。
這下壞事了!
她連忙甩開水杯,一副如臨大敵般摁了回撥,因為緊張,甚至還不自覺站直了身姿。
幾秒焦灼的等待後,章楠暴躁的聲音傳了過來。
“向思淼?!為什麼不上線?!打你電話也不接?你怎麼回事?我發的郵件讓中午報回,現在就差你們區域的了!”
向思淼被她吼的心突突直跳,她硬著頭皮弱弱地一通解釋:“楠姐,我今天出差了,現在剛到賓館,之前手機靜音了,不是故意不接的……”
“出差不是借口,出差了也得交表,你最近工作怎麼總是出漏子,實習期還沒過,你上點心好嗎?!我再給你一點時間,你抓緊做,領導急等著要數據!趕緊的!”
向思淼沒敢再問一點時間是多久,忙不迭地應承:“嗯,謝謝楠姐,我儘快!”
這次出差,她隻做一些輔助工作,並沒帶電腦出來,她盤算著得快點趕到風場借用一下電腦,心裡慌亂又急迫,現在還不知道章楠要的什麼是什麼數據,等她發郵件給區域內各個風場再彙總上報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deadline。
她一邊在腦子裡過著思路,一邊關上門快速地往樓梯口衝去。
快到樓梯口,她恍惚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不確定的轉身回望。
部門經理向海洋正站在長廊上。
“經理?”
向思淼很意外在這裡看到他。
“過來。”向海洋朝她招招手。
向思淼猶豫著慢吞吞朝他走去,如果可以,她一點都不想讓向海洋知道她的失誤。
向海洋領著她進了房間,他指著電腦上的對話框說:“以為你們在路上,我正準備把這表格做了,現在,你自己來吧。”
向思淼看著屏幕,心裡又急又氣,章楠真夠可以的,聯絡不上她,索性拉了個四人臨時會話,辦公室主任趙一銘、部門經理向海洋都在其中。
向海洋從郵箱裡下載了幾個表格放在桌麵,鼠標點了點表格說:“不用發郵件讓風場回報了,我這有所有風場的日動態彙總,涉及風場數據的你直接從這裡找。”
這樣可就節約很多時間了,向思淼瞬時鬆了一口氣,坐在電腦前準備開工。
向海洋抄起手機和她叮囑:“業主那邊還有個會要開,我先過去了。你做完把房卡放在前台。”
“好的。”
她剛點開表格,手機又響了起來,她隻覺得頭皮發麻,好在,來電顯示是趙一銘。
“思淼,章楠找你……”
向思淼:“……”
她深呼吸一口氣說:“我已經聯係過楠姐了,剛才遇到了經理,現在用他的筆記本在做表。”
向思淼也明顯感覺到電話那邊趙一銘似乎也鬆了口氣,語氣也跟著輕快起來,“那好。大概多久能好?我們等你吃飯。”
“趙哥,不用等我了,我估計要很久,你們先吃吧,我包裡有吃的,一會隨便吃點就成。”
掛完電話,她猛然想起來周航還在大廳等她,電話撥過去是忙音。她連忙拿下房卡衝下樓,剛到樓梯口就聽到周航背對著她在講電話,腳撥弄著一小塊鵝卵石蕩漾,和來時不同,此刻他心情大好,語氣裡滿是幸災樂禍。
“上次奪命連環call催我,現在現世報了吧,活該。”
向思淼呆站在原地,這一刻,32度的高溫都暖不了她心裡的淒涼。
她略微平複了一番心緒,但聲音還是有些喘地喊了一聲“周航”。
周航轉頭。
向思淼看著他原本眉飛色舞雀躍的神情漸漸變得有些怪異,她彆過臉沉聲說:“不好意思,總部來活我得加班做表了,你自己先回去吧。”
她說完便邁開步子往樓上衝,走到一半又回頭對周航說道:“這次不需要風場回傳數據。我不會打電話煩你,你可以安心吃飯。”
花了一個多小時做完表格,向思淼剛發完表格就發現章楠又發了另一則郵件,這次沒那麼緊迫,要求是周一上班之前報回。
向思淼粗略了看了眼要求,發現所需的數據內容她都有,於是舒了口氣,饑腸轆轆地衝下樓買了桶康師傅鮮蝦魚板麵。
開水的熱氣衝破杯蓋,透出層層霧氣,傳來泡麵獨特的香味。她想起部門會議時,她詢問是不是必須出差,向海洋笑吟吟地對她說:“雲溪的海鮮不錯,可以去嘗嘗。”
看著泡麵裡的海鮮佐料包,她悠悠歎了口氣。
這,也算是嘗到了海鮮的味道?
填飽了肚子,向思淼開始做新的表格和工作彙報,周一上班前交,今天已經周五了,做不完周末就得加班,她還不知道周末什麼時候才能到家,索性這會就做完。
等發完郵件,她看了一眼工作軟件,章楠已經不在線,原來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了。
她看著那灰黑的頭像,想到之前章楠的話,這是入職以來第二次出紕漏了。
第一次出紕漏是因為周航一直不給她回傳數據,她打了十幾個電話才接通,錯過了交表時間,被章楠一通埋怨。
第二次,就是今天。
她想起在樓下周航說她“活該”,心酸和委屈接連湧上心頭,眼眶忍不住地開始泛紅。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順利轉正了?
她推開電腦,將臉捂在臂彎伏在桌上。
還沒穩好情緒,她就聽到一聲敲門聲,伴隨著一聲悅耳的聲音“向海洋……你……”
門原本就是敞開著的。
向思淼淚眼模糊地側著腦袋朝門口望去。
一個身影挺拔的立在門前,清俊的眉眼間帶著幾分詫異,他禮貌地說了一聲“抱歉,我走錯房間了……”
說著便後退一步,目光掃了一眼門牌,目光更添了幾分疑惑。
“關景行?”
向思淼揉了揉眼,確認了一眼門口的人,兀地起身說:“關……關總,你是找我們經理嗎?他現在不在。”
向思淼隻見他掃了眼她身上的工作服,像是確認了一番她的身份,卻又沒有多問,隻衝她微微點頭說:“沒事,我給他打電話。”
看著他利落地離開,向思淼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剛剛見到了關景行?
等她追到門口,已經找不到人了。
她有些失落地將數據和資料備份到了自己私人郵箱,把之前發給章楠的郵件又抄送了一份發給趙一銘和向海洋。
她合上電腦,坐在凳子上有些不想離開。
萬一,
萬一關景行一會還回來呢?
她沒等到關景行,卻等到了向海洋的電話。
“工作都完成了?”
“都做完了。”她滿腦子裡都是關景行,忍不住說道:“剛才研發部的關總來找您。”
“我知道,那你過來駐地吃飯,我和關總打過招呼了,你跟著他。”
掛斷電話,向思淼幾乎是蹦著離開椅子,滿臉喜悅地衝到門口,拔了房卡關上門就看到關景行朝她走來。
她欣喜地衝著他招招手,然後略帶緊張地說:“關總,麻煩你等我一會。我回趟房間。”
小跑了幾步,擔心他不等她,又回頭補充說:“就一會會,馬上好。”
回到房間,她匆忙洗了把臉,打開行李箱開始翻衣服,來的時候穿的是公司發的工作服T恤,此刻有些黏黏皺皺的。
她將衣服一骨碌翻在床上,最後挑了件連衣裙,脫下運動鞋,換了雙涼鞋。臨出門前特意噴了香水,橙花的味道清淡又香甜,是一款適合夏天的香。
她對著鏡子檢查了一番,然後出了房間。
一路小跑衝向等在樓梯口的關景行,她甜甜地衝他一笑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
出了賓館,關景行大步走在前。
向思淼穿著細跟涼鞋有些跟不上他,走了一小段路,關景行似乎也察覺到了,開始放慢了腳步等她。
向思淼心裡盤算著要怎麼跟他搭訕,低著頭往前衝,差點撞上他後背。
如此近的距離,她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烏木香氣,沉靜而又清新,猶如他人,高冷、透著幾分疏離感,但是靠近,又莫名覺得心安。
七年未見。
下一次再見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向思淼打定主意要把握好這次機會,一路上,她絞儘腦汁地搜尋著合適的話題找他搭話。
“關總,你是和我們經理一起來的嗎?”
如果是的話,這兩天他應該不會離開雲溪。
“關總,你和我們經理經常一起出差嗎?”
她看過公司組織架構,運維部和研發部經常有項目聯動。
“關總,你們和業主應酬是不是都得喝酒呀?聽說雲溪的酒文化很盛行,我們經理酒量似乎不怎麼行呐。”
關景行是不是也得參加飯局,是不是也得喝?聽說他胃一直不怎麼好。
她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問著,關景行也隻是簡短的幾個字回答她,客氣而又疏離,完全套不出什麼有用的訊息。
“關總……”
就在她不死心的繼續追問時,關景行終於頓下了腳步,他側過身注視著她,目光深邃又帶著幾分隱忍與克製。
向思淼微微抬頭,夏日晚風吹拂著她劉海浮動,狹窄的小道上寂靜無聲,唯有心跳聲隨著呼吸起伏。
難不成……他終於認出她了?
向思淼圓睜著眼,努力壓抑住緊張狂跳的心緒。
迎著她熱烈期翼的眼神,關景行沉默了片刻,麵上透著幾分為難,猶豫了許久,最後輕歎了口氣,終究還是開了口:“你知道你們向總已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