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染衣襟不自知(1 / 1)

在五百精騎的虎視眈眈之下,襄川城大門終於在儀卿到來三日後,不情不願地打開。

襄川縣衙。

“蘭楚!你不是說淳王會攔住太子嗎?太子怎麼會這麼快知道消息派東宮詹事來救援?!”崔帕怒氣衝衝對山彩呼喝,飛濺出的唾沫噴了山彩一臉。

山彩嫌惡地用手絹擦擦臉,也不甘示弱:“慌什麼!或許是京城出了什麼變故,橫豎城裡已經有大量民眾患病,正好放他們出城去傳播瘟疫。”

“可是城裡隻有十之三四染病,遠遠達不到咱們的預期,這些病人放出去還能引起大瘟疫嗎?”

烏森勸道:“崔帕長老,大巫逝世前,讓所有南疆遺民都聽從蘭楚大人的話,齊朝士兵就在城門外,我們不能自己人先起內訌。我想以喚娘蠱的功力,即使隻有十之三四的人染病,也能發揮作用。”

崔帕冷哼一聲,仍然不讚同山彩打開城門:“這些人武備精良、兵強將勇,讓他們進城,咱們做事束手束腳的不方便。”

“崔帕,你不想想,這五百兵士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病?等他們都病重,還不是由我們擺布。先彆爭論,都隨我去迎接陳詹事和徐將軍入城。”

崔帕不情不願地跟在山彩身後,醜陋的臉更加扭曲,一路小聲嘀嘀咕咕:“真不知道大巫怎麼會選她做祭司,一個漢人雜種罷了。”

烏森麵有黑虎刺青,不宜出現在人前,隻隱於暗處觀察。

五百騎兵護送明玄等郎中入城,他越看越覺得駭人:隻見這群人戴白色麵罩,手持精鋼長刀,胯下駿馬肥壯,連人帶馬都身披鐵甲,肅穆威嚴,一看就是血肉堆裡打熬出的煞星。

明玄儀卿等人都身穿白色長衫,也戴白色麵罩,看著這群人的奇怪裝束,烏森突然有一絲不祥的預感,他努力把這種感覺移出腦海——大巫留下的喚娘蠱所向無敵,沒有人,沒有人能夠破解。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吳小乙遙遙看見郎中裡一個高挑的身影眼熟,對夥伴說道:“咦,那姑娘好像虞大哥。”

“你瘋了,那是個女人,要是讓虞將軍知道你說他像女人,就等著被揍吧。”

小乙小聲嘟囔著:“我不就是說說嘛。”

徐典率五百兵士入城,立刻接手城門的守衛,山彩雖然心有不滿,也隻能隱忍不發,悄聲喚來崔帕耳語幾句。

“將軍,我爹娘被送出城了,求求您讓我出城給他們收屍吧。”

“我苦命的女兒啊,你怎麼就染了疫病!”

“襄川不能待了,我們一家要出城,讓開!”

城門打開,被瘟疫籠罩的絕望恐懼似乎透出一絲天窗,百姓們紛紛圍上前,有親人患病被扔出城的,想要出城收斂遺體,也有人被瘟疫嚇住,想要趕緊出城離開。

“不許出城!”

數百張黑壓壓的鐵胎弓齊齊抬高,雖然弓弦上並未搭箭,但也將亂作一團的百姓嚇退。

早在入城之前,明玄、儀卿就與陳詹事、徐典將軍互通過情況,要求士兵必須戴好口罩,與城內百姓保持距離,更不能將百姓放出城。

“徐將軍,瘟疫傳播劇烈,所以萬萬不能將百姓放出城,一旦他們跑到其他城池,遭殃的人就會更多。你們入城後,隻需守住城門,把朝廷送來的物資運進城,不可與百姓接觸,恐有病氣傳染。”

徐典來時被太子耳提麵命,自然曉得輕重,麵對哄亂衝陣的百姓,這位驍勇善戰的將軍毫不手軟,親自彎弓搭箭,射落五十步外山彩的烏紗帽,箭矢牢牢釘在地上。

“誰敢衝陣,猶如此帽!”

山彩沒想到自己的計謀被徐典這個大老粗識破,還拿自己的官帽立威,氣衝衝離去。

儀卿登上高台,朗聲道:“諸位不必擔心城外的親人,早在三日前,我們就將城外還活著的病人搬進帳篷診脈抓藥,等他們痊愈,自然會回家與你們相見。”

明玄也指向身後的十幾車草藥:“鄉親們,回家後會有人上門為你們診脈抓藥,這些草藥都是不要錢的,快回去吧,不要出門了。”

聽說城外的親人有郎中照料,在城內的人還能夠吃上不要錢的草藥,圍聚在一起的百姓才離去。

幾人在城隍廟住下,地方不夠,隻能兩人擠在一張床,儀卿自然被安排與虞琇一張床。虞琇的拒絕完全說不出口,隻好咽下苦水,跟儀卿出去挨家挨戶派發口罩,測量體溫。

郎中們手裡都拿著戶籍冊和自製的表格,分彆前往東南西北四處,發放口罩、診脈抓藥。

“孫掌櫃?”叩開又一戶柴門,儀卿竟然見到舊相識。

“羅小郎君,你,你是女子?”孫掌櫃較一個月前明顯老態,眼神渙散,差點沒認出換回女裝的羅儀卿。

“是啊,我去太清宮學醫,您家裡情況怎麼樣?有沒有人染上瘟疫?”

孫掌櫃老淚縱橫:“拙荊和女兒五娘都被送出城了,家裡就剩下我和幾個大些的兒女,羅姑娘,你在城外可曾見過她們嗎?”

儀卿和虞琇心裡一驚,都想起孫大嫂和她已經逝去的女兒孫五娘。

儀卿一向伶牙俐齒,此刻忽然變得喉嚨艱澀:“五娘沒了,我們怕病人的屍體傳播瘟疫,已經將她火葬。孫大嫂被安置在城外的帳篷裡,這些天已經能起身下床了。”

“能活一個就行,活一個就行。”孫掌櫃喃喃自語,佝僂的背影更加蒼老。

即使曾經見過無數生離死彆的悲劇,儀卿心裡還是說不出的酸澀難受,好像被一團濕棉花堵住。

炎炎烈日把堂前桃樹曬枯了一半,原本為一家人提供蔭涼的桃葉兒打著卷,一顆顆還發青的小桃子落在地上,被螞蟻啃噬乾淨,留下粘膩的汁水。狂風席卷熱氣,把乾枯的樹葉吹下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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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虞琇鋪好的床上,儀卿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折騰累了,她逐漸往虞琇一側挪動,隔著被子窩在“她”懷裡。

“姐姐,我好累。”

羅儀卿不是沒見過生死的愣頭青,隻是今天晚上,她忽然回想起剛進臨床經手的第一個死亡病人,也是個小女孩,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她親手給她拔管,撤下生命維持裝置,撰寫死亡病例。

她忍不住開始懷疑:係統不開放抗生素藥櫃,這個拯救世界的任務真的能完成嗎?

“總會有辦法的,我們都相信你。”

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虞琇的手指靈活地為她揉按風池穴和安眠穴,穴位傳來熟悉的酸脹感,儀卿很快沉沉睡去。

清晨,趁著儀卿睡熟,虞琇悄悄爬起來整理妝容,這些天他的胡粉不多了,偏偏夏日暑熱蒸騰,大汗淋漓,需要頻繁補妝。他的容貌雖然俊秀,但也需要脂粉掩蓋,才能更像女子。

淡覆水粉,遮蓋硬朗的顴骨,用清水化開石黛描眉,胭脂填塗朱唇,三千青絲光可鑒人,隨便用木簪綰起,便已清麗絕倫。

模糊的銅鏡中倒映出清麗的容顏,羅儀卿悄悄行至虞琇身後,偷偷拿起胭脂,抹在虞琇臉上。

虞琇被身後人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到,“嗷”一嗓子反剪儀卿雙手。

“疼疼疼——哈哈哈!你的臉上!”

他拿起銅鏡,也覺得臉上亂塗抹的胭脂有趣,兩人互相扶住肩膀,笑作一團。

虞琇在儀卿的注視下擦去多餘的胭脂,重新對鏡理妝,看著鏡中儀卿被自己容貌吸引的眼神,他一時意動,調笑道:

“看得這麼入神,喜歡嗎?”

“當然喜歡。”

“喜歡就一直畫給你看。”

晨間短暫的輕鬆之後,兩人又投入新一天繁重的事務中。

雖說城內不再缺醫少藥,短暫地安撫了焦躁的民心,但太清宮小分隊在第一天就遇到了障礙。

縣衙外圍的空地上,停放著幾具用白布覆蓋的屍體,身穿麻布的家人哭號聲震天。

“我的老婆子欸!人死了也不得安寧啊,還要被人一把火燒了。我這把老骨頭怕也是這樣的下場,不如今天就隨你去了吧!”

頭纏白布的女人也哭道:“當家的,我就是拚上這條命不要,也得讓你好好埋在咱家祖墳裡!”

幾個醫官和女冠束手無策,這些都是昨日死亡的病人屍體,他們要拉出城外火葬,卻遭到家人的阻攔。

任憑醫官和女冠們如何解釋病屍停放在家中會傳播疾病,他們就是不同意火葬。

圍觀的百姓看他們哭得淒慘,也指指點點:“好生安葬就是,何至於焚屍啊!”

人群中冒出一個突兀的聲音:“我們讓縣令大人評個理。”

這裡麵自然少不了山彩的手筆,他經營襄川多年,花點銀子挑撥民意這事信手拈來。

山彩自稱抱病,躲在縣衙閉門不出,把儀卿等人架在火上烤,虞琇看出為首鬨事者的首尾,悄悄潛入人群中。

“把他們趕出襄川!”

“趕出襄川!”

聲潮如浪湧,把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醫官堵在縣衙門前,沈醫官抓住羅儀卿的衣袖,後悔道:“當初我就說過你焚屍解剖是逆天道而行,非惹得天怒人怨不可,現在快想想辦法吧!好歹糊弄過眼前這一劫。”

羅儀卿見到這個場麵,便覺得頭大,此次不同於在城外,城外隻有四個醫官們反對,今日卻是數百民眾的聲浪。

這就是為什麼明明涵虛子知道,羅儀卿的解剖方法才能正確闡明心臟的結構和功能,卻還是不讓她把解剖之法公之於眾。

無論是焚屍還是解剖,都是在挑戰頑固的道德禮法,世間能夠像涵虛子和明玄這樣開通的人不多,況且醫道本就地位低下,一旦儀卿做出挑戰世俗之舉,麵對的就是群起而攻之。

“辦法,辦法。”

羅儀卿死死咬住下唇,望著越來越近的反對者,心裡也開始慌亂,甚至開始四處搜尋可以防身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