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塵將王文茵帶到前院東邊的禪房內。
屋內有位體態龍鐘的老尼坐在蒲團上打坐,見靜塵帶著一名十歲左右的女娃進門,眼中閃過一抹詫色。
這是住持妙善第一次與王文茵見麵,之前聽靜塵提及,說她是蔡家二房夫人的遠房親戚,因家道中落,來京城投奔未婚夫家,不想卻被退了親,又感染了時疫,蔡府不便容留她,讓門房將她們姐弟送來福田院靜養,隻留下一錠銀子,之後便再也沒了音訊。
蔡家二房夫人的來曆妙善是知道的,雖是前朝宰相之女,但王家早已沒落。兼之當今太後對新黨成員頗為憎惡,蔡家長房相公已被貶去蜀地,她自然是沒將這位蔡家二房夫人的遠房侄女放在心上,任由她們姐弟二人自生自滅。
不想,今日一見這王家小娘子,年紀雖幼,周身氣度卻是不凡,心裡不禁疑惑,莫非是自己看走眼了?若眼前這位王家小娘子並非什麼蔡家二房夫人的遠房親戚,而是她的嫡親侄女,那豈不是給自己接手了一個燙手山芋?
妙善不動聲色頷首:“王小娘子,身體貴恙?”
王文茵向妙善行了一禮,道:“多謝師太照拂,已無大礙。”
妙善聞言尷尬一笑,抬手示意徒弟:“靜塵,給王小娘子看座。”
“王小娘子,請上座。”靜塵將王文茵請到榻上就坐,奉上一盞茶後又退到一旁站定。
“小娘子來靜緣庵已有一段時日,我本應該親自去探望你的,奈何前段時日感染了風寒,我這徒兒堅持不肯讓我出門見客,還望小娘子見諒。”
妙善這老尼睜著眼說瞎話倒是臉不紅心不跳的。
王文茵是通透人,自然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處境,彆說妙善不知道自己的來曆,就算知道也未必見得會對她另眼相待,便客套道:“師太不必多禮,您肯收留我們姐弟二人,我已是感激不儘。”
妙善暗想,這王小娘子小小年紀就學會打官腔,定是從小耳濡目染,看來她即便不是蔡家二房夫人的嫡親侄女,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怠慢不得。
“不知小娘子家中可還有親人?”
“不瞞師太,老家尚有一個二叔,因其非我祖母親生,與我們姐弟早已斷了聯係。”
妙善歎了口氣表示同情,又追問道:“小娘子與蔡家二夫人可是近親?”
王文茵斷然搖頭:“不是。”
她倒不是想騙妙善,而是在她看來二姑母不顧親情天寒地凍將她們姐弟趕出門,定是想跟他們劃清界限,自己又何必上趕著討人嫌,不如斷了這門親來得爽利。
這顯然是出乎妙善的預料,看來王家姐弟並非那位傳說中的前朝宰相之孫。
“如此看來,小娘子在汴京城已是無親無故?”
“正是如此。”王文茵很坦然。
妙善心想,既然你沒什麼靠山,那我也沒義務救濟你,便婉轉道:“小娘子今後有何打算?”
“我想留在此處。”王文茵直言。
妙善倒吸一口氣,心裡有些不爽,臉上還維持著官方笑容:“小娘子可知,靜緣庵雖為福田院,救助的卻是鰥寡孤獨、老弱病殘之人。小娘子既已痊愈,且還如此年輕,不宜在此處久留,還是另謀出路為好。”
王文茵笑笑:“師太,您誤解我的意思了。”
妙善挑起一邊眉毛:“此話怎講?”
“我的意思是,我想留在此處幫靜緣庵另謀出路。”王文茵端起茶杯呷一口茶。
“嘶——”靜塵聞言嗤笑,這個王小娘子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當著師父的麵大言不慚。
妙善的眼角風掃向靜塵,示意她做好表情管理,雖然她自己也有同樣的想法,不過身為出家人要持戒打誑語,豈能將內心所想寫到臉上供人瞻仰。
“咳……”妙善極力控製自己的表情:“不知王小娘子打算如何幫靜緣庵另謀出路?”
王文茵放下茶杯,視線投向盛過米粉的那隻空碗:“師太可吃了我做的米粉?”
妙善似乎這才想起將王文茵喚來此處的目的,眼神不由自主也看向那隻空碗,臉上訕訕,刻意強調:“這碗米粉我隻淺淺嘗了一筷子。”
王文茵笑著道:“師太覺得這米粉味道如何?”
“味道嘛……”妙善回想起米粉入口爽滑柔韌的滋味,滿意地點了點頭:“很是不錯。”
王文茵謙遜道:“師太謬讚。”
“聽說這米粉是小娘子用陳年的秈米所製?”
“正是。”
妙善眼神閃爍:“不知小娘子是如何用秈米製作出米粉的?”
王文茵抿嘴搖頭:“製作米粉的秘方乃是我的獨家機密,恕我不能告知。”
妙善尬笑,心想王小娘子年紀不大,腦子倒是很清楚,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能說。
“小娘子又是從何得知秈米能做成滑溜爽口的米粉?”
王文茵自然是不能把自己穿越後世這種真話告訴妙善,哪怕她敢說,妙善也不敢信,於是便胡謅道:“先祖父曾遊曆四方,將沿途所見的各地風土人情記錄在冊。我便是從這本冊子上讀到西南地區的大理國人善用秈米製作更易入口的米粉,就嘗試著模仿了一下,不想竟真的成功了。”
妙善心裡一動:“原來如此,小娘子果然家學淵源。我素來喜愛各地的風俗,不知小娘子可否將這冊子借我一閱?”
王文茵兩手一攤,遺憾道:“來京途中行李被竊,連同這本冊子一起,不知所蹤。”
妙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失望:“……如此寶貴的冊子丟了真是太可惜了。”
王文茵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師太不必擔心,我早已將冊子裡的內容牢記在心。”
“如此……甚好,嗬嗬。”妙善乾笑兩聲,心知從王文茵嘴裡套不出實話,臉上難免有些掃興。
王文茵察言觀色,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便正色道:“我想與師太商量一事。”
“何事?”妙善張嘴打了個嗬欠,看樣子不太感興趣。
“師太是否願意同我一起做賣米粉買賣?”
妙善的嘴張成了“O”型:“做米粉買賣?”
王文茵含笑點頭。
妙善有點心動,王小娘子做的米粉比尋常所見的湯餅更爽口彈牙,拿去售賣倒確實是一門不錯的生意。不過她擔心王文茵會借機要她出錢出糧,直言:“王小娘子打算怎麼合作?我手頭既無餘錢,亦無餘糧。”
“無須師太出錢出糧。”
竟有這等好事!
妙善不敢相信,複問:“無須出錢出糧,那需要我提供什麼?”
“招牌和場地。”
“此話怎講?”
王文茵解釋道:“既要賣米粉,那便需要個名頭,有靜緣庵這塊招牌在,食客自然也更放心些。”
“那倒是。”妙善頗為自得:“打著我們靜緣庵的招牌出去賣米粉,必定比無名無分的小作坊強多了。”
這也正是王文茵想要的。就目前的處境而言,她還不想讓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反而躲在靜緣庵這塊招牌背後做事相對更簡單一些。
“正是如此。”王文茵點頭附和。
妙善給徒弟靜塵使了個眼色,靜塵秒懂,輕咳一聲道:“王小娘子借用我們靜緣庵的招牌做米粉買賣,我們靜緣庵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王文茵抿嘴一笑:“先前我同師太已有約定,賒一石米按民價折算約700文,月息一分,借用灶房多付一分月息,加上靜緣庵這塊招牌,我願意再多付一分月息,也就是每月三分利息,共計210文。師太,覺得如何?”
妙善快速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覺得這筆買賣劃得來,不過是借個名頭就能白得一分利,何樂而不為?不過她還有顧慮:“假設小娘子的米粉買賣惹了是非,豈不是要連累我們靜緣庵?”
“師太不必擔心,但凡我的米粉買賣出了任何事故都與靜緣庵無關。”王文茵給妙善派定心丸:“若是師太不放心,我們可以立字為據。”
這下妙善更找不到反對的理由了,回頭跟靜塵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兩人都很滿意這個結果。
“不過……”王文茵話鋒一轉,又道:“我既買斷了靜緣庵這塊招牌,那便隻能由我一人來賣這米粉,師太這邊就不能再讓其他人參與靜緣庵的米粉買賣咯。”
妙善嘴角直抽,心說:你怎麼知道我打算等你把米粉買賣做起來之後,再接手過來自己做的?
“什麼叫買斷?難不成你用一分利就想買走我們靜緣庵的金字招牌?”一旁的靜塵先急了。
“非也。”王文茵微笑著搖了搖頭:“買斷指的是在我用靜緣庵這塊門麵做米粉買賣期間,靜緣庵便不能再用這塊招牌做同樣的米粉買賣,否則就是不正當競爭。”
妙善跟靜塵麵麵相覷,王小娘子的話她們大致是聽懂了,就是心裡很不爽是真的。
“小娘子打算買斷我們靜緣庵多長時間?”妙善皮笑肉不笑。
王文茵估算了一下:“不長,一年足矣。”
才……一年?
妙善心裡的算盤又打上了,一年不長,一年後這米粉買賣就是靜緣庵自己的了。
“成!”
“師父?”
妙善給靜塵甩了個眼色:師父又不是老糊塗,心裡透亮著呢。
“既然師太答應了,那我們便將這排他協議一並寫入先前訂好的契書內,可否?”
妙善點點頭,讓靜塵去取之前簽好的那份契書,順便將其餘條款補充上去。
趁著妙善心情好,王文茵又提了一個要求:“師太可否將東南邊那個小灶房借予我使用?”
妙善想都不想就點頭答應:“可以。”
反正那個小灶房平日裡也沒人用,除了每年重要的節日舉行隆重的佛事活動需要額外添加人手幫忙做齋飯跟供品時才用得上。
就這樣王文茵用一碗米粉跟靜緣庵的住持師太妙善達成了初步合作,接下去她就可以甩開膀子挖第一桶金了。
王文茵離開後,靜塵忍不住好奇問道:“師父,您真的相信王小娘子能做成這單米粉買賣?”
妙善望著王文茵的背影,若有所思:“不好說,不知道為什麼王小娘子給我感覺雖然年幼,但心智全然不似一個孩子,倒更像個成年人。”
靜塵回想起王文茵跟她談條件時成熟理智的模樣,覺得師父的話不無道理,點頭道:“既是如此,師父為何不考慮同王小娘子合作米粉買賣?”
“急什麼。”妙善學著王文茵的樣子端起茶杯呷一口茶:“先等她做起來咱們再參與也不遲,反正她那塊玉佩還在咱們這裡,裡外都不虧。”
靜塵由衷地佩服師父的深謀遠慮。
師父就是師父,靜緣庵雖香火不濟,但在師父英明的領導下兼做福田院,至少溫飽是沒什麼問題。當然,若是手頭能再寬裕些就更好了,像那汴京城裡大相國寺的燒朱院一般,兼營個米粉院來增加收入,那她們就有餘錢修繕庵裡破敗的院舍,還能給大家添幾件過冬的新棉衣。
跟靜塵想的不一樣,妙善打算開春後去汴京城裡的蔡府拜訪一趟。她對王小娘子的來曆實在太好奇了,倘若她真的不是前朝宰相的嫡親孫女,那她又會是哪家的小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