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六年,出了兩件大事。
一件是當今聖上大婚,迎娶左相女,這是廟堂事。
而另一件便是武林正派滄海宗被血洗,而始作俑者正是滄海宗的首徒,如今江湖懸賞令上的榜首——冷明珠。
這是江湖事,也是整個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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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重寒露浸人,高懸燈籠裡透出來的光照亮了瓊陽山莊的匾額,夜風一刮還打著晃。
看門的小童坐在門內靠著牆壁打盹。睡得正好的時候,一陣細碎馬蹄聲由遠及近,緊接著大門就被扣響。
小童驚了一跳,迷迷糊糊隔著門問:“誰啊?”
門剛開了條縫,一股子血腥味撲麵襲來,燈影下一個血人懷中抱著一把劍猛地撞開大門倒在了地上。
小童愣了片刻,隨即扯著嗓子嚎了起來。
...
冷明珠的夢中一片血色,同門的血濺在自己臉上,似乎還帶著溫度。
耳邊傳來師姐弟們的哭喊慘叫,混雜著火蛇吞噬房梁傳來的劈啪聲,生生紮進了冷明珠的耳朵。
滄海宗傳承三百年,終究是喪在了一把火裡,化為灰燼。
“無須你報仇,隻要你好好活下去。”這是師父說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將滄海宗掌門劍和生的希望一起留給了自己。
後山的溪水被血染紅,衝著冷明珠到了山腳之下。
搖搖晃晃站起來,環顧四周,冷明珠一時竟不知這天下之大,何處為家。
...
一碗帶著溫熱的茶澆在了冷明珠的臉上,激得噩夢中的人一下驚醒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自覺去摸自己放在枕邊的劍,卻是空空如也。
“彆找了,劍在我這裡。”一邊傳來一個聲音,冷明珠循聲看去,這才發現床邊有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
明明才是初秋,他身上的衣服便已經帶上了風毛,如墨般的黑發被隨意披散在腦後,正皺著眉頭著看向自己。
而自己正在尋找的那把擎蒼劍,正被他身後的丫鬟抱在懷裡。
輪椅上的青年手上捏著一封信還有一個玉佩,皺眉問:“祖母給你的?”
“是。”冷明珠點頭,她的目光控製不住地往擎蒼劍那邊看去,正想問能否將劍還給她的時候,卻聽見青年輕笑了一聲。
“你知不知道你在這裡會給我添多少麻煩?”
冷明珠向他抱拳道:“蕭莊主放心,貧道不會在此久留。”
“你知道我?”
冷明珠看了他的輪椅一眼旋即低頭道:“瓊陽山莊少莊主,久仰大名。”
“嗬,恐怕不是久仰,是久厭吧,”蕭策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額角,語帶埋怨“祖母在外也是愛管閒事,什麼阿貓阿狗也往回撿。”
他又看了冷明珠一眼,見她目下青黑,麵龐上茶水滴滴答答好不狼狽,嫌棄地揮揮手讓婢女將那柄劍放在了桌子上。
“祖母說回來的時候定要見著你,所以請冷道長好生住下,休息兩日。”蕭策加重了“請”字,也再不理冷明珠,吩咐婢女推著自己回去休息。
冷明珠見他要走,立即道:“貧道待在此定會添上許多麻煩,還是……”
蕭策停了下來,轉頭說:“你這麻煩不請自來,現在便是你不想添,也添上了,更何況我祖母有了吩咐,冷道長還是好好休息著吧,我瓊陽山莊還不怕這點子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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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策回了房,接著便又有下麵的人報了消息上來,基本上都同外麵傳的一樣,冷明珠屠殺同門,放了一把火將滄海宗燒了個精光,自己奪了那柄掌門劍跑了。
蕭策坐在榻上聽探子彙報,下麵婢女給他按著腿。他聽了也不說彆的,隻把手上的書翻了一頁,懶散問:“還有呢?”
跪在地上的探子道:“沒有了。”
“沒了?我要是想知道這點東西,還用得著叫你們去查?搬個凳子找個茶樓坐一下午,我能聽出五個說法來。”
蕭策說著將手上的書往榻上一扔:“繼續查,這次是老太太的意思,你們看著辦吧。”
探子應了一聲,又道:“不過屬下去的時候,發現一處奇怪,那滄海宗弟子們的劍都斷了。”
“都斷了?”
“是,都斷了。”
蕭策沉默了一陣,才遣了探子下去。
...
冷明珠在客房裡休息了兩日,又將自己好好洗漱了一番,這才覺得自己是活了過來。連著回想起之前混混沌沌四處藏身的日子更覺得像是夢一場。
等休息好了,冷明珠自然是要拜見主人家道謝的。
從前她在宗門長大,第一次見到這種精致莊園,走錯了幾次彎路才讓小廝撿到,引著她來到主人院中。
冷明珠在蕭策書房外麵等著,婢女們說莊主正在處理事情,待會再見她,她便坐在院中石椅上老老實實等人傳喚。
一邊的婢女給冷明珠上了茶,然後小聲囑咐:“莊主脾氣不好,不喜歡彆人站著同他說話,待會還請道長擔待些。”
冷明珠點點頭,道了聲謝。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裡麵有人喚了一聲,旁邊的小丫頭便引著冷明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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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策還是前兩日見過的那副懶怠樣子,長發散在肩頭,身上的袍子從那件鵝黃的換成了寶藍色的一件,烏發一襯顯得他皮膚更加白了。
他歪在榻上,見冷明珠進來了,便抬抬下巴道:“坐吧。”
冷明珠在圓凳上坐下,手裡的那柄劍放在一旁桌上,一抬眼便看蕭策盯著自己。
她下意識摸了摸臉,遲疑問道:“在下可是臉上有什麼東西?”
蕭策似笑非笑,答非所問:“有鼻子有眼,的確有點東西。”
冷明珠抿了抿嘴,不知道要如何接話。
蕭策看著她慢慢變得局促,心中覺得有趣,繼續問:“來找我乾什麼?”
冷明珠立馬端正坐姿,鄭重道:“這幾日叨擾了,在下是來告辭的。”
蕭策點點頭靠回枕上,道了一句這樣,隨即伸手遙遙上下點著她道:
“連夜趕出來的成衣,料子都是上好的,得要二兩銀子,這幾日你用過的茶水飯食,倒也不算你的房費,刪刪減減,也要二兩銀子。”
他說著向冷明珠空空的腰間看了一眼,嗤笑一聲:“不知冷道長準備怎麼付,是銀票還是現銀?”
冷明珠這一路逃命,身上的錢早就花了個精光,此時再是一個銅板也找不出來的了,隻得苦笑道:
“蕭莊主這是為難我了。”
蕭策還她一個笑:“吃我的住我的,我與你算賬天經地義,”說罷,他的眼睛便落到了桌麵上那把擎蒼上。“這劍看上去不錯,還能抵兩個錢。”
一旁婢女聞言直接走到桌前將劍拿了起來,冷明珠見狀起身去奪,可她沒想到那丫鬟腳尖輕點,輕輕巧巧的避了過去,落在蕭策身邊把劍恭敬遞上。
“蕭莊主!”冷明珠眼見掌門劍被搶走,平素不爭不搶的人第一次發了火。
蕭策看她這樣也不驚訝,依舊是那副散漫樣子:“冷道長,你這是求人的態度?”
冷明珠閉了閉眼壓下胸中驚怒,沉聲道:“冷明珠從未求過蕭莊主何事。”
“那你拿著我祖母的信到我瓊陽山莊來是如何?”
蕭策換了臉色,冷著麵看著冷明珠:“你若真有能耐,何必一身血地半夜跑到我莊子門前叫門。若是你在彆的地方被人擒住,手上還拿著蕭家私印信件,彆人會如何想?”
冷明珠一時無從解釋,便又沉默下去。
蕭策看著她這樣,心裡又是厭煩又是惱怒,反手便將茶杯砸在了地上,一時房裡的丫鬟小廝都跪了下來。
“如果不是老太太來了信叫我留住你,當天我就把你交出去,換那通緝榜的五百兩銀子。”
原本蕭策看祖母信上說的,以為冷明珠是個成事的,結果現在看來不過也是一個上不得台麵的玩意。
冷明珠沒想到這人如此陰晴不定,趕忙開口解釋:“貧道隻是不想牽扯瓊陽山莊。”
蕭策嗤笑一聲:“你真以為是我祖母看你們滄海宗可憐?不過是看著我祖父的麵子,給你們滄海宗留個能喘氣的罷了。”
“正是如此,那貧道更不能讓蕭莊主牽扯其中。”
“晚了!”蕭策拍桌道。
冷明珠愣住,忙問怎麼了。
蕭策抽出桌上一張拜帖扔到她麵前:“十裡八莊的餓狼聞著你身上的血腥味正往我這裡趕呢。”
他看著冷明珠厲聲質問:“冷明珠,滄海宗究竟是不是你屠的?”
冷明珠看著那拜帖上的名字,眼前黑了黑,身上止不住的發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是我,是我殺的......”
滄海宗上下三百二十口人命,皆喪於本派弟子之手,何其可悲。
冷明珠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火蛇嘶鳴鮮血沸騰。她忍著耳鳴朝坐在軟榻上的蕭策看去,苦笑道:“是我殺的,蕭莊主又要如何處置呢?”
蕭策本來隻想激她一激,讓冷明珠吐出點東西來。畢竟滄海宗就跑出來她一個,真相是如何也隻有她一個人知道。
卻沒想到冷明珠給了他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當真是她動的手。
“為什麼?”
“同門們自相殘殺,我也不知為何。”
房間裡沉默了一會,蕭策抬手一揮,底下跪了一地的人才敢站起來,接著便有一杯熱茶送到了冷明珠的手邊。
“有沒有頭緒知道是誰做的?”
溫水入喉下喉頭翻滾的腥甜,冷明珠沉默搖頭。那時她頭腦混沌,再清醒已是泡在山溪裡,身後有人追殺,哪裡顧得上去想其他。
“那你便先住下吧,老太太過幾日便回來,到時候自有她的決定。”蕭策幾句話便安排了冷明珠,複又恢複了那副懶散的樣子。
冷明珠看著那請帖,不放心又問了一句。
“我亂寫的,”蕭策衝她促狹一笑:“拿來嚇嚇你。”
蕭策雖然跟她頑笑,卻把冷明珠的劍留了下來。
冷明珠一千一百個不情願,但蕭策真的想要,自己也是留不住,隻能咬牙借了。
隻是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最後被侍女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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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著冷明珠走出院門,蕭策才把劍遞給了那個先前奪劍的婢女:“紈姐,你去把這劍打斷了,看看有什麼古怪。”
紈曲領命抱著劍剛剛走了幾步,又被蕭策叫住。
“記住彆讓冷明珠發現了,動作小心點。”
紈曲點頭離開,蕭策視線又回到那張拜帖身上。他盯著拜帖出了會兒神,過了一會又當垃圾扔到一邊。
來就來,好像送了拜帖自己就一定會見一樣,都多大的臉子。左右不過是同人假模假樣虛偽一番,雖然事不重要,與蠢貨打交道卻讓人頭疼。
蕭策想著心裡又埋怨了一次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