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榮王殿下發話,這才安靜下來。
“今日召各位前來,想必都清楚是什麼事了。”
底下人猶猶豫豫,不敢開口,他們都心知肚明,但若是開了這個口,是強壓,還是嚴查,無論哪樣,對他們都百害而無一利。
衛榮玄看著底下人,神態各異,像看戲曲一般,彆有意趣。
直到紀霖在底下咳嗽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既然都不知道怎麼開口,那便由我來說,先前春闈出榜,學子們發現不對勁,告上了衙門,但衙門也不清楚,拿不定主意,這幾封狀紙便呈到我手上來了。”
他說著,抬眸去看他們的反應,才接下去:“但這幾封狀紙呈上來,也是頗為艱辛啊,不知道是誰,想替本王分憂,將狀紙一次次攔了下來。”
底下人麵麵相覷,知道內情的人,已經汗流浹背了,額頭上的冷汗往外冒。
但這個差事的禮部的,主考又是花閣老,難辦了些,左不過拉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出去擋了,再將這件事輕輕揭過。
衛榮玄在心裡嗤笑,若不是衛長宴親征,他們也不敢這麼大膽,在榜單上做手腳,但如果沒有禦駕親征,他可能也抓不住他們的馬腳。
禮部尚書時越站出來,“此事臣有責,若非臣約束不力,也不會有此之事,望殿下責罰,但學生們這些日子鬨得太過了些,無論如何先安置他們,否則各位上朝都困難。”
這話說得漂亮,三言兩語將他們摘出去,變成學生的錯了,他們換榜毀人前途是小事,旁人為求公平鬨事反而是大事了。
衛榮玄沒有應他的話,反而轉向了花閣老,想問問他的意見。
“閣老……您是主考,你說呢?”
花閣老年紀大了,站不得,這個殿裡除了衛榮玄,就隻有他是坐著的。
他扶著椅,站起來,聲音蒼老,卻依舊穩健,“這次春闈,我為主考,卻出了這樣的事,我難辭其咎,無論如何,要給學生們一個公道,寒窗苦讀十二載啊,一朝除名,這是誅心啊……”
“閣老!”時越立刻開口止住他的話茬,“閣老言重了,不過是榜單上出了點小紕漏,哪有您說的這般嚴重?學生們的心情,我們能理解,但……不是鬨事,就能解決問題的……”
花閣老老了,說幾句話都累,但依舊站得筆直,“我還沒老糊塗到那個地步,各位都是從學生過來的,哪個不是苦讀至今?若是你們被除了名,你們能甘心嗎?”
他歇了一會,接著說,“臣懇請殿下徹查,還學子們一個公平,尤其是女學生,她們不容易,試題難得多,又是千萬人裡才出一個,要比旁人努力百倍才能進春闈。”
衛榮玄點頭,“閣老此言有理,扶閣老坐下,您年紀大了,坐著回話吧。”
花閣老搖頭,“禮不可廢。”
衛榮玄沒有理會時越鐵青的臉色,擺擺手,“既如此,便依花閣老的,查個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是學生無故鬨事,還是春闈真有什麼貓膩。”
他迅速說著,沒有給底下人說話的機會,“閣老年紀大了,禮部需要避嫌,這件事便交給戶部侍郎,和時禦史去辦吧。”
聽見交給時禦史,時越才鬆了口氣,總歸是他兒子,即便平日不大親近,但也不至於真查到他老子頭上。
沈長陽像是早料到一樣,不見半點意外,躬身行禮,“臣定徹查到底。”
時境遷微怔,隨即清楚衛榮玄的意思,寒門挑一個,士族挑一個,這是在端水,他站出來,“臣定不負殿下所望。”
待人都走了之後,紀霖才上前,“殿下這又是何意,既然要徹查,為何又要將這件事交給時境遷?”
衛榮玄站起身,看著他:“不愧是武將,我說的話,我的用意,你半點不明白,懶得和你多費口舌,這些日子,安排些人,暗中護著沈長陽。”
紀霖語塞,“我知道,他得罪的人可不少,先前若非錦衣衛常年在他家守著,他都活不到現在。”
衛榮玄瞥了他一眼,“陛下看中你,是不是因為憑你的腦子,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紀霖臉一下鐵青,“你什麼意思?”
衛榮玄沒理他,轉身出去了,天一跟在他身後,下了階,撐著傘扶他上轎。
……
時境遷沒有帶仆從,隻一人撐著傘往宮外走,時越追上他,想說兩句話。
“父親,請先行。”他落後兩步,站在時越身後,時越看不懂這個兒子,卻也沒有拒絕。
“遷兒,你年紀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但爹爹還是得提醒你一句,你是我的兒子,沒人會動你,但如果非要徹查,他們不會放過你。”
看著他沉默的樣子,時越以為他明白,接著開口:“多的我就不說了,你自個思量,這些日子學生們鬨得厲害,你搬回來住吧?”
時境遷搖頭,“不必了,我不想看見她。”
時越無奈,“這都多少年了,你還是過不了這個坎嗎?趙姨娘不過是個妾,還能擾了你的眼不成?”
時境遷沒有再說話,依舊落後他兩步,站得筆直。
時越歎了口氣,走遠了。
時境遷站在那,看著父親的背影,心裡一陣鈍痛,他放不下,也過不了,刀不砍在時越身上,他自然不會覺得疼,可死去的是他的娘,他怎麼能不恨,怎麼能過得去?不為母親報仇,他一輩子都過不去。
沈長陽見他一個站在宮門前,迅速跑過去,濺起的泥點子臟了他的衣袍,他好像渾然不覺。
“時大人。”
時境遷轉頭,“沈大人?有事嗎?”
“這天太冷了,我家又窮,沒熱水泡些茶來暖暖身子,可否借你家的茶水一用?”
時境遷知道他有話說,點點頭,“那便走吧。”
沈長陽跟著他回了府,四處打量,與時府不同,時境遷的府邸隻是一個一進的院落,裡頭隻有兩個小廝,和兩個灑掃的嬤嬤,沒有婢女。
他進了院,小廝看見了,立刻去準備茶水。
沈長陽不僅歎息, “沒想到,時大人竟如此廉潔。”
時境遷無奈,“比不得沈大人兩袖清風。”
沈長陽那間房子破得不像話,下了雨,裡頭都險些淹了,也不知道陛下賞他的銀錢都去哪了。
沈長陽看懂他的眼神了,“我的銀子都藏起來了,存得好好的,就等來日提親,現在節儉些,等婚後才不會委屈了她。”
時境遷垂眸,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半晌才抬頭,平視他,“既然這般重情,往後便最好不要負了她。”
沈長陽驕傲的抬頭,“我此生唯她不娶,又怎麼會負了她?”
時境遷沒有說話,在心裡歎息,從前父母恩愛時,父親是否也這樣許諾過,一生隻愛一人?
“那便好。”
小廝遞了茶進來,裡頭安靜下來,兩人接過茶水,誰也沒有再開口。
直到門從外頭關上,時境遷喝了口茶,淡然開口:“今日沈大人找我,所謂何事?”
“既然殿下將科舉舞弊之事交於你我,我自然是來探探你的口風的。”他一派自若的樣子,渾然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話。
時境遷放下茶水,“既然是你我的責任,我定然不會推卸,也不會包庇任何人,殿下要查,那就徹查,從禮部開始。”
沈長陽抬眸,“哪怕是查到時大人身上?”
時境遷知道他說的是哪個時大人,“哪怕是查到我父親身上,即便是他,我也不會包庇,這場風波裡,沒人能獨善其身,包括我。”
沈長陽在他這裡得到了答案,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他原以為,榮王在士族和寒門中端了水,讓他們兩人在這場風波中互相鬥法,卻沒承想,時境遷是個真君子。
他站起身,作揖,由衷的敬佩他,“時大人的境界,令我等歎服。”
時境遷站起身,擺擺手,“不必,這本也是我的差事,你儘管放開手去查,後頭的事,自有我來辦,他們若敢攔,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
沈長陽走了,他急著去查案。
時境遷站在屋簷下,雨水順著簷角落下,淋濕了他半邊肩膀,府中的小廝不敢上前勸他,隻能先備好熱水,待他沐浴。
母親走了之後,他和阿姐在府裡,像寄人籬一般,阿姐在府裡要照顧他,還要處處防備,生怕趙姨娘對他下手,科考時阿姐甚至不讓他待在府中,他苦讀多年,一朝中榜,得陛下賞識,他和阿姐日子才好過了些。
時境遷進了屋,輕手將門關上,背靠著門,慢慢坐了下來,捂著臉,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淚水順著指縫滴落。
在朝堂上,他是冷麵無私的禦史大人,可在這裡,他隻是一個沒娘的孩子。
每次看見時越和趙姨娘,他都會想起母親,那時候,他握著母親的手指,看著父親和趙氏恩愛,看著趙氏在母親麵前冷嘲熱諷,親眼看著母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每逢初一十五,趙姨娘每每裝病將父親從母親房裡請走。
年少時他不明白為何母親整日愁容滿麵,不明白她眉眼間的沉鬱,更看不出她溫柔的表向下那顆腐朽的心。
時越寵妾滅妻,任由趙姨娘屢次侮辱他的母親,這筆債,他會向那兩人討回來。
時境遷站起身,沒有去沐浴,也沒有換衣,推開門往府外走,拒絕了小廝遞來的傘,淋著雨往前走,任由這場大雨將他澆透。
“時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