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奧爾揚的女工小隊不是三個,而是四個。
利娜比奧爾揚小兩歲,但已經是村裡最接近同齡的朋友,兩人從小就一起撿樹枝搭小屋、給洋娃娃做衣服、比賽誰從村後的草坡上更快地滾下來。
後來,家長們陸續把四個女孩送來紡織廠做工。她們一起上工,一起回家。
說起那段時間,奧爾揚的眼睛還會閃閃發光。
工廠裡的機器比家裡的豎式簡易織布機效率高多了,而且每天都能拿到錢。
她們四個每天跑步上下班,這樣能多乾一小時活,多拿的一便士可以自己偷偷攢起來。攢得多了,就能買一些自己喜歡的布
料裁新衣服,偶爾還能去城裡逛逛。
就這樣,時間一晃而過。
四個小女孩都出落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年紀最大的已經結婚了,婚後仍一起上工。而四人中織布技藝最高超的,非利娜莫屬。
利娜不僅織得快,還織得好。她能織出一些複雜而精美的紋樣,據說能賣到普通平紋布十五倍的價格。
更厲害的是,她還特彆喜歡琢磨織布機的改造,現在廠裡用的梭子都是她改過的。
“你那台機器她也改過——你之前不是問,為什麼架子左右兩邊各有個凹槽?”
奧爾揚說著,臉上露出回憶起美好事物時特有的平靜光芒。
“我們還一起設計了一個有軌道的橫梁,卡在凹槽裡。可以把梭子放在橫梁上,用推它的動作代替遞的動作來織緯線。這樣就比之前快多了,不過很費力。
“我們還想繼續改良,但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奧爾揚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仿佛這句話壓住了她的喉嚨。
事情發生在去年冬天。
某個午休時間,利娜被一個工友叫去了工廠外邊,上班鈴打了好久才回來。
她回到工位時,半邊臉腫著,嘴角流著血。
“我不想再來上班了。”她哽咽著對朋友們說。
第二天早晨,利娜沒有和她們一起出門。
奧爾揚以為她因為織布織得好,被彆的工友嫉妒了——這是常有的事,但動手打人實在是太過分了。
她和另外兩個姑娘下班後截住了那個工友,想要質問對方。然而,工友的回答讓她們意外且更加憤怒。
“是拉爾森先生的意思,我什麼都不知道。”
拉爾森這個名字就高掛在工廠門口,雖然不常出現,但無人不曉。
工人間偶爾會低低地議論:“拉爾森先生來了!”奧爾揚這時會悄悄回頭,看見一個黑發裡夾雜著銀絲的儒雅男人站在主管辦公室的窗口,聽取著矮胖主管的報告,偶爾和她視線接觸,還會衝她一笑。
他總和主管和倉庫工人一起出現,但和他們都不太一樣。他神秘,優雅,富有。姑娘們對拉爾森的印象止步於此。
他為什麼會找利娜?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追問之下,工友解釋道:“他們就在工廠後門那邊聊天,也沒有很避著人——我當時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利娜的情緒和動作很激動,拉爾森先生一直在安撫她。”
“拉爾森欺負她了?”朱諾皺著眉頭打斷了奧爾揚的回憶,“……主管就喜歡在辦公室偷看漂亮女工,門衛也常常借口搜身上下其手……沒有一個猥瑣的老板,很難有這樣的員工吧。”
可能因為那些富有創意的賬本,朱諾對拉爾森這個人一直疑慮重重,稱之為偏見也不為過。
奧爾揚卻搖了搖頭,堅決地說:“拉爾森先生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好,還特意說明了要為利娜的手藝付額外的計件獎金。”
她們同樣帶著滿腹的疑問回到村裡。
北方冬日的天早早就黑透了,她們遠遠看到利娜家的窗前亮著燈。
剛來到利娜家門前,她們就聽見了屋裡激烈的爭吵。
“你要麼就滾回工廠裡做工,要麼像阿斯塔一樣嫁人!”
阿斯塔猝不及防聽到自己的名字,瞪圓眼睛看了兩個同伴一眼。
屋裡傳來利娜歇斯底裡的吼叫:“我不會回去!我也不會和那個老東西結婚!我有手有腳,我可以種地、做飯、在家織布,我哪也不去!”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
利娜爆發出痛徹心扉的大哭。
奧爾揚聽不下去了,就要推門而入,希達拉住了她,搖了搖頭。
“這是彆人家裡的事。”她說,“‘因為各人必擔當自己的擔子’。”
這是《加拉太書》6:5的句子。奧爾揚停住了腳步,在胸前不住地劃著十字。
這時門開了,利娜蒼白的臉出現在了三人麵前,她雙目無神,眼睛腫得像杏子。
屋裡的人還在罵:“你去偷、去搶、去賣,總之每天得帶回來十個便士!”
利娜反手摔上門,把罵聲封在屋裡,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三人連忙跟上去,利娜就像丟了魂一樣直直朝前走,一直走到村口的小溪邊才停住,差一點她們就要衝上去拉住她了。
她雙眼通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卻遲遲沒有落下。她快速地深呼吸著,像要把全世界的氧氣都吸進去再呼出來。
好一會兒,她才“哇”地一聲哭出來。
那不是好聽的聲音,尖銳而悲愴,使奧爾揚想起受傷的小麅子淒厲的嘶吼。
哭著哭著,利娜把身體蜷縮起來,渾身顫抖不止,啜泣間夾雜著無節奏的喘息,仿佛每一次哭泣都在耗儘她的力氣。
奧爾揚看見她雙手緊抓著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四個人就像小時候一樣圍起來,手牽著手。
“利娜,利娜。”她們小聲叫著她的名字,“我們怎麼才能幫到你?”
然而利娜一直搖著頭,眼神發直。
良久,她才說:“我要離開這裡,到很遠的地方去。”
“換個地方就會好嗎?”奧爾揚牽著她的手,輕輕地問,仿佛鬆開手或是話說重一些,利娜就會立刻消失。
“我不知道彆的地方怎樣,但這個地方,”利娜抽出一隻手,四下指點著,雙眼迸發出仇恨的目光,“這個地方糟透了。”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紛紛掏出自己今天的工錢。
“如果這會對你有所幫助的話,利娜。”
“利娜,我枕頭裡還縫著一些錢,我晚些時候給你,好嗎?”
奧爾揚最後說:“‘各人的重擔要互相擔當’,這也是《加拉太書》說的。”
利娜卻推開她們的手,堅決地搖了搖頭。
“你們的錢自己存好,我會想辦法。”
說到這裡,奧爾揚沉默了。
她盯著腳尖揉碎的草葉,似乎不知下一段要如何說起。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她突兀地說,站起來拍著裙子的草葉,“現在太晚了,這裡離城裡還很遠,你要注意安全。”
“可是後來呢?”朱諾被她從地上拉起來,連忙追問。
奧爾揚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她們四個的生活像藤蔓般緊緊交織在一起,無論是某一天發生的事情,還是某段曾經的對話,如果硬生生地從整體中切割出來,便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那樣的片段不是完整的利娜,更不是她真正的故事。
利娜那段時間的變化仿佛有據可查,細究起來卻又無跡可尋。
奧爾揚後來曾無數次回想起關於利娜的種種細節。
她莫名的雀躍、她的銀耳環、她手臂上的傷口、她反複出現的陰沉。
就像拿一片葉子來講述一棵樹,缺少了深埋地下的根,也失去了枝乾間的連結,那不是利娜生命的全貌,更無法解釋她一步步走向的、無可挽回的命運。
可就連她也想不清楚,那些葉子是如何讓一棵樹腐爛掉的。
——但總之和外麵那些人傳言的不一樣。
朱諾問:“總之她離開林雪平了,是不是?”
不然也不會空出一張織布機。
這個問題似乎在奧爾揚的心湖裡投下了重石。她緩緩回過頭來,臉上無悲無喜,嘴角卻微微抽動。
“你真的沒聽說那件事嗎?去年冬天,拉爾森紡織廠?”
朱諾試圖解讀她話中的意味,遲疑地說:“……沒有?”
奧爾揚滿臉不可思議,又有幾分被欺騙的慍怒:“你來的第一天就問起利娜,第二天打聽拉爾森先生,今天又打聽倉庫,怎麼看都像是……”
她突然笑了出來,笑聲短促而刺耳。
“天哪……我還以為你是那些官員派來的。”她一邊笑,一邊頗有些自嘲地搖著頭,表情有些淒苦,“我們本來以為,終於有人要管管利娜的事了。”
朱諾一頭霧水。
她不能暴露自己確實是“某個官員”派來的,卻跟利娜的事(雖然她還不知道那是什麼事,由於所有人都對此三緘其口)毫不相乾。
她不知道這個名字背後藏著什麼,但迫切地想弄清楚。
“我真的很抱歉。”她攤開雙手,誠懇地說,“我從北方來林雪平投奔親戚,才剛來一個多星期,對這裡的事實在不太了解。”
“那我們確實沒什麼好說的了。”奧爾揚衝她點點頭,“再見。”
她看見奧爾揚的目光冷了下來,仿佛一扇門被毫不留情地關上。
“等等。”朱諾叫住了她,“也許哪天我可以去你們村裡看看?我很好奇利娜對織布機做的改進,也想看看如何能幫到她的家人——畢竟,原本我有機會認識你們四個的,不是嗎?”
奧爾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謝謝你關心這件事,真的。但我想,這件事就先到這裡吧。”
回城的路上,朱諾不停地梳理著她這幾天得到的信息。
利娜出走成功了嗎?看來不僅沒有,奧爾揚她們還期待得到公權力的幫助。
利娜的變化和紡織廠的稅收問題是同期的,指不定兩件事情會有什麼關聯。
如果真像奧爾揚說的,這件事在去年冬天鬨得足夠大、在林雪平人儘皆知的話,她應該很容易了解到剩下的故事。
她已經想好要上哪兒打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