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1 / 1)

晚飯後,朱諾又爬上了屋頂,在晚風和黑暗中躺下,昏昏欲睡。

背上些微的震動讓她清醒了過來。她坐了起來,看見尼爾站在身後。

“你回來了。”她很自然地問,“和朋友玩得開心嗎?”

“還行吧,大家都有很大的變化,有的結婚了,有的工作了。”尼爾也在她邊上坐下來,“你呢?怎麼想到上屋頂?手好了嗎?”

朱諾抬手看了一眼,和尼爾同時皺起了眉:爬牆的時候傷口裂開了,鮮血滲了出來。

“沒事的,你看,你不問的時候我都沒感覺到。”

尼爾掏出手帕按住朱諾的手,語氣透著些許無奈:“你可真行。”

初見時他全身散發的尖銳和冷冽不知何時已經偃旗息鼓,隻是低著頭細心包紮著,仿佛世界上沒有更重要的事。

“行了,也不會因為你皺眉頭就長好。”朱諾把手收回來,心想這手帕上最好沒有細菌。

風聲從屋頂邊緣呼嘯而過。過了一會兒,尼爾開口打破了沉默:

“聽父親說,你是北方來的流民?”

“是啊。”

“北方看起來什麼樣?”

朱諾聳聳肩:“到處都一樣,戰爭、瘟疫。城裡難道很太平嗎?”

“啊……我以為你會說起森林和北極光。”尼爾把手臂枕在腦袋下,“聽說,北極光是由死者血液灑向天空而形成的。”

朱諾本來想說些磁場和地心引力之類的話,但還是咽回去了。

“嗯,也不都是那樣的。”想了想,她決定換個話題:“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好像總是晚上見麵?白天你都做什麼?”

“我……我起得很晚,午飯常常在屋裡吃。”尼爾有些羞澀,“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白天一起出去玩?”

朱諾瞪大了眼睛——她隻是隨口閒聊,而尼爾完全誤解了她的意思。

她乾咳了一聲:“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好奇,你白天都躲在屋裡做什麼?”

尼爾撓了撓頭,語氣帶著點不好意思:“其實也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翻翻書,偶爾畫畫……時間就過去了。最近在準備申請大學,但也不是很費時間的事——你知道的,主要還是靠總督的推薦信。”

“聽起來很充實。”朱諾順著他的話說,“你畫什麼?我會有機會欣賞一下嗎?”

“畫一些屋頂的風景,還有些不太像樣的人物肖像。”尼爾笑了笑,“嗯,隨便畫畫。”

“我不挑剔。”朱諾拍拍他的肩膀,“有機會一定讓我見識一下。”

尼爾嘴角又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那……等明天?”

“明天是周六吧?我要上班,白天都不在家——你看,我們果然隻能在晚上見麵。”朱諾無奈地攤手。

尼爾這才得知朱諾在紡織廠做工,一時不知道說什麼,臉色瞬息萬變,表情很精彩。

朱諾看了,噗呲一聲笑出來:“好啦,你可能很難想象,但我們普通人都要靠打工活下去的。”

尼爾表情還是很糾結,在他的認知裡,同齡人的工作都是工廠或者行會的管理人員,從基層做起的他說不定都沒見過。

他撓了撓後腦勺:“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

朱諾高高地挑起眉毛:“我們剛說到我是北方流民,你現在又說我們是一樣的?”

尼爾不好意思地說:“父親說,你很有學識,很成熟,是嗎?從某種程度上,你比我要好上許多。”

朱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過去的幾天裡,掌心因為長時間的勞作而粗糙不堪,指尖還新添了些微的紗線劃痕。

她說:“我最近常感覺,無論是身份標簽還是他人的描述,常常和真實的自己無關,關鍵是怎麼擺脫他人的成見、讓自己活得更好。”

尼爾沉默片刻,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我還需要更長時間去明白。”

“明白什麼?”

“明白你。明白為什麼你總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尼爾眼神清亮,語氣裡帶著一絲不解和羨慕,“明明——像父親說的,沒比我大幾歲,卻像是已經走過了很長的路。”

“隻是時間問題。”朱諾說,“就像我們在這坐久了天就會亮,道理也是慢慢地就懂了。”

就像小時候長輩說的“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尼爾是個外形優越的北歐小孩,所以她看尼爾總有一種看異族小帥哥的獵奇感,但心理上他又能一眼望到頭,所以她總是隨口糊弄。

想到他剛才說的,“我們是一樣的”,朱諾猶覺得心中酸澀。

不,我們不一樣。

我是名正言順的丹麥公主,是一無所有的流浪者,是來自三個半世紀後的穿越者。

即使平移到三個半世紀後,你是官僚貴族的兒子,是富二代和官二代的疊加態,我還是全球流浪的打工人。從任何角度看,我們都不一樣。

不是說他們身而為人的價值有何不同,隻是她的身份、她的境遇決定了,她和在屋頂上能俯瞰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沒有人了解她百分之百的故事,沒有人能設身處地地理解她。

這種難言的孤獨感第一次籠罩了她,像夜裡的薄霧一樣如影隨形,久久不散。

她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好沒意思,便說:“我們下去吧。”

尼爾以為自己哪裡說錯話得罪了她,小心翼翼地斜覷,見朱諾麵色如常,才鬆了口氣。

他熟練地翻進了走廊,看見朱諾還在觀察和窗台的距離,脫口而出:“需要幫助嗎?”

朱諾瞟了他一眼,抓住屋簷,雙臂微彎,落地時甚至沒發出什麼聲響。

尼爾不知為何有些失望。想象中的接觸沒有發生,而他甚至連接住她之後如何一個轉身卸力都想好了。

他懷著這微微酸澀的心情回到自己的房間。臥室窗前的畫架上,一幅小小的畫已經乾透了。他將它收進上鎖的抽屜,點燃燭台,換上新的畫布。

直到上班的第五天,朱諾都沒有找到機會進入倉庫。

這天午休,她和奧爾揚她們去探店了。確實名不虛傳,比常見的麵包要好吃許多——這時小麥昂貴,麵包更多由黑麥、燕麥和大麥製成,甚至還會摻樹皮粉。

而這家新開的麵包店不僅用了更多的小麥粉,還加了樺樹糖漿,吃起來甜甜的,就和斯萬森家的早餐差不多。

當然,價格也比普通麵包高一倍。

嘗到樺樹糖漿,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葉萊那——不知道她和布麗回到大部隊裡沒有?

臨彆前,她把自己擁有的最詳細的地圖裝在信封裡給了葉萊那,標注了部落所在地和附近幾個村莊的位置,特彆注明了她去過的那個空置村莊——現在來看多半是向附近城鎮移民了。

如果她們能找到那兒的話,也許就能更快地定居下來,穩定地發展農業、畜牧業,比在森林裡靠天吃飯要容易一些。

“真好吃呀。”奧爾揚吃完了最後一口,閉眼感歎著。

朱諾把自己盤子裡剩下的半塊往她那邊推了推:“我早飯吃太多了,有點吃不下,你不嫌棄的話可以再幫我吃一點嗎?”

奧爾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猶豫了一下,和她的兩個好朋友一起分了。

從麵包店回工廠的路上,一行四人滿足地拍著肚子,路過了紡織廠的倉庫。

倉庫門口依舊有小車進進出出,兩個壯碩的男人走來走去,核對著進出的物資,朱諾看見他們腰上彆著短刀。

她推了奧爾揚一下,狀似無意地問:“說起來,你們有沒有進過倉庫?”

剛才還嘻嘻哈哈的三個人沉默了下去,交換著眼神。

圓臉姑娘問她:“你問這個乾什麼?”

她也沒想到她們反應這麼大,隻能聳聳肩:“就,隨便問問。”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奧爾揚也轉過臉來,盯著她,臉上滿是冷峻。

朱諾又一次碰上這種啞謎,卻毫無頭緒,隻能硬著頭皮反問:“關於什麼?”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工廠門前,終於有個人吐出了一個名字:

“利娜。”

朱諾剛想追問,上班鈴就響了,四人條件反射地拔腿往工位上跑。

下班後,朱諾排著隊領了當天的工資。

離夏天越來越近,現在天還大亮著。她拉起兜帽,正要往家走,便看見奧爾揚站在牆角,目的明確地直直盯著她。

她走過去:“怎麼了?她們呢?”

“我讓她們先回去了。”奧爾揚說著,轉身就走,朱諾不得不跟上去,又聽見她一疊聲地問,“你到底問倉庫的事做什麼?你又是怎麼知道利娜的?”

朱諾隻得解釋,她從領班那裡聽說自己坐的是利娜的位置,關於倉庫她真的是隨便問問。

奧爾揚停下來,狐疑地盯著朱諾。

朱諾比她高半頭,便微微低頭,雖然感到一些不自在,但還是坦然和她對視。

奧爾揚一言不發,看了半天,突然“哼”了一聲,轉過身又開始疾走,腳步比剛才更快。

朱諾邁開大步跟上她。

兩人一前一後、緊趕慢趕地走了一會兒,奧爾揚累得氣喘籲籲,一屁股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來,穿著粗氣抱怨:

“你跟著我乾嘛!”

朱諾不動聲色地站在一旁:“那我走了?”

奧爾揚看著朱諾,心中湧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

她突然大喊:“走就走!但你不許去問彆人!”

那些人隻會說利娜是女巫,是妓女,是他們嘴裡的低賤、墮落、邪惡之人。

那些捕風捉影的言辭會像鏽跡一樣侵蝕利娜的形象,把她從曾經鮮活的樣子變成八卦裡灰暗的碎片。

而利娜不該如此。她的笑聲曾是灑進紡織車間的一束光,她的雙手雖然粗糙,卻能織出村子裡最美麗的布匹。她無法忍受利娜在彆人惡毒的口中變成一個她不認識的模樣。

朱諾看了她一會兒,慢慢地轉身要走。

“你回來!”奧爾揚急得大喝一聲,拍著旁邊的草地,聲音低了下去,“坐。”

朱諾聽話地回到她身邊坐下。一段沉默後,她終於聽到了利娜的故事。